审判结束后,裴元峥特许元晖与儿孙见最后一面。
帅府的偏院里,桃花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雪。
元彻、元恒穿着粗布衣裳,元瑾手里攥着一幅画,三人站在廊下,看到元晖被押来时,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爹!”
元彻冲上前,却被羽林军拦住。
他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一件棉衣,“这是庄子里的老嬷嬷缝的,您…… 您穿了暖和。”
元晖接过棉衣,指尖触到柔软的棉絮,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他抬手摸了摸元瑾的头,孩子的头发软软的,像小时候一样。
“瑾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元瑾把画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爷爷,这是我画的家,有田,有房子,还有爷爷和我们一起吃饭。”
画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画满了温暖 。
田里长着庄稼,房子冒着炊烟,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笑得很开心。
元晖看着画,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纸面,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元彻和元恒。
“往后别想着元家的旧事,好好种地,让瑾儿读书。能吃饱饭、穿暖衣,一家平安,比什么都好。”
元彻用力点头,眼泪滴在衣襟上。
“爹,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不让您失望。”
“瑾儿乖,往后跟着爹和二叔好好读书,别学爷爷以前那样。”
元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指尖碰到元瑾发梢的花瓣时,还是忍不住发颤。
“种地不丢人,读书也不是为了当官,能认几个字,算得清账,不被人欺负,就够了。”
元恒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却始终没说话。
他以前总嫌种地粗鄙,总想着靠元家的势力谋个一官半职。
可此刻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和怀里的画,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 “志向”,都不如侄子画里的安稳日子来得实在。
他上前一步,扶住元晖的胳膊,“爹,您放心,我会帮大哥把地种好,让瑾儿去最好的书院。”
羽林军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带队的校尉低声催促。
“大帅有令,时辰到了。”
元晖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三个孩子 。
元彻还攥着那件棉衣的衣角,元恒扶着侄子的肩,元瑾举着画,小小的身子还在轻轻发抖。
春风吹过,满树桃花簌簌落下,花瓣粘在孩子们的发梢、衣襟上,像一场温柔却残忍的送别。
他想再叮嘱一句 “别报仇”,可话到嘴边,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得说不出。
只能对着他们最后笑了笑,然后任由羽林军架着转身。
元晖的脚步刚迈过偏院的门槛,就像被无形的线拽住似的,猛地顿住。
他甚至忘了身后羽林军冰冷的手正扣着他的胳膊,只凭着本能,缓缓转动脖颈。
目光像被揉皱的纸,一点点舒展开,朝着街角的方向探过去 。
好像那里会出现一个身影,一个他最牵挂的身影。
那便是他最看重的孙子——元亭。
此刻的街角,却只有被春风吹得发白的青石板路。
路缝里冒出的几株野草,被风扯得东倒西歪。
几片从桃树上吹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来,落在空荡荡的路中央。
又被一阵风卷走,贴在斑驳的墙根上,像没人捡拾的碎纸片。
元晖的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粗布衣服嵌进掌心,磨得皮肤发疼。
他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目光还在街角的每一处阴影里扫。
墙根下的柴垛、布庄的后门、甚至是巷口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树洞里,他都盼着能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
哪怕只是看到元亭衣角的一角,他也能松口气。
可没有。
风里只有桃花的香气,混着远处西市传来的模糊叫卖声,却没有那个他最牵挂的身影。
元晖心里忽然一松 。
松得像紧绷了几天的弦突然断了,连呼吸都轻快了些。
裴元峥从始至终没提过元亭,影卫搜捕元家子弟时,也没传出 “抓到前工部尚书元亭” 的消息。
这么看来,元亭该是按他的安排,找到张记布庄的老郑了。
老郑是元家藏了二十年的旧部,手里的易容术能改头换面。
只要元亭乖乖扮成挑夫,躲在西市的人堆里,影卫查的是 “外逃的元家子弟”,绝不会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 “挑夫阿亭”。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他想起元亭小时候的样子 。
那年洛阳下大雨,雷声把孩子吓得躲在他怀里,攥着他的衣角哭,连门都不敢出。
后来元亭去工部当差,第一次给上司递文书,手抖得连文书都掉在了地上。
元家子弟嘲笑他 “没出息” 时,他只会低着头,把官袍的衣角攥得发皱。
这么个连吵架都不敢大声的孩子,现在要独自躲在洛阳的暗处,看着亲爷爷被押往刑场,看着元家倒台,他能撑得住吗?
元晖仿佛能看到元亭此刻的样子 。
或许正缩在布庄后院的柴房里,抱着膝盖,听着外面影卫的脚步声,吓得浑身发抖。
又或许,他根本没躲起来,正藏在街角的某个地方,隔着人群,看着自己被羽林军押走,眼里满是无措和恐惧。
更让他心慌的是,元亭会不会把元家的倒台,都归罪到自己的 “无能” 上?
会不会觉得,要是他当初敢在城防图纸上动手脚,要是他能在朝中帮上忙,元家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别想…… 别往心里去……”
元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角,无声地呢喃,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多希望元亭能忘了元家的事,忘了仇恨。
哪怕一辈子当个挑夫,能吃饱饭、穿暖衣,也比抱着仇恨过日子强。
可他也知道,元亭是他教大的,骨子里藏着元家子弟的执拗。
一旦钻了牛角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春风又吹过来,卷起几片落叶,打在元晖的粗布衣服上,又滑落在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街角,那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阳光斜斜地照在石板路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
那是他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拖在身后,像元家再也续不上的香火。
“走。”
身后的羽林军又催了一声,手上的力气重了些,推着他往前走。
元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目光终于从街角挪开,落在前方的路上。
可心里的牵挂却像系了根线,一头拴在他这里,另一头,还在那个空荡荡的街角。
拴着那个他最放心不下,却又无能为力的孙子。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亭儿,别出来,别报仇,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