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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亚特终于在看台边缘站定,停下脚步时,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以一种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审视目光,缓缓扫过教堂广场上那密密麻麻、如同黑色潮水般的人群。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人微微垂下了头,不敢与那目光直接对视。
这一刻,他是现场绝对的焦点,是权力与意志的化身。他将决定脚下这座城市的未来,以及台前那些囚徒的命运……
短暂的宁静过后,亚特收回了扫视全场的目光,将其聚焦在不远处那排如同风中残烛般站立不稳的囚徒身上。最终,牢牢锁定了站在最中间的伦巴第公爵身上。
只见他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十分洪亮,却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个角落:
“今天,我以勃艮第侯国南征大军统帅的身份,将你们——米兰的民众,以及所有关注此地命运的人——召集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亲眼见证这一刻。”
人群静静地聆听着,绝大多数平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顺从,他们习惯了听从上位者的宣言,此刻更像是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
随即,亚特抬起手臂,手指笔直地指向台下的伦巴第公爵,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冰冷的指控意味:
“就是这个人!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威托特公爵——派兵侵犯我的领地,妄图将我和我的军队扼杀在边境线上!他的贪婪和野心,迫使我不得不拿起武器,为了生存,为了扞卫勃艮第的尊严,进行反击!”
这番关于边境冲突的指控,对于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显得有些遥远。他们或许听说过战争,但更多感受到的是加征的税赋和强征的兵役。
因此,人群依旧保持着相对的安静,只有一些低沉的附和声,主要是对那些因此而来的额外盘剥感到不满。
然而,亚特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但是,这并不是他最大的罪孽!”亚特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痛而愤怒,“就在不久前的波河平原,正是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公爵大人,以和谈的名义,派人用涂抹了剧毒的箭矢,卑鄙地刺杀了我们勃艮第侯国伟大的国君——弗兰德·奥托!让尊贵的他在无尽的痛苦中……缓缓死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人群中发酵,然后掷地有声地抛出了更惊人的内幕:
“这还不够!在此之后,他更是派人北上,潜入贝桑松宫廷,妄图刺杀弗兰德的合法继任者,颠覆整个勃艮第侯国的政权!”
“什么!”
“公爵大人竟能干出这等龌龊之事?”
此话一出,台下民众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片哗然失色!
刺杀国君?而且还是用毒箭这种被视为极其卑劣的手段?甚至还想颠覆一个侯国的统治?
“天哪!他竟然让手下去刺杀弗兰德!”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者深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眼中那个行事光明磊落的公爵大人能做出来的事。
“用的是毒箭……太狠毒了!”在老者身旁,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以近乎指责的口吻回应道。
“这简直有损我们伦巴第人的荣誉!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前排驻着木棍的瘸腿男子扭头对身旁的人说道,为宫廷的行为感到不耻。
“难怪勃艮第人会如此愤怒,带兵一路打到米兰……”
“这分明是要引发两国不死不休的战争啊!”
亚特这番话引起了人们的惊呼、议论,这些米兰居民难以置信的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瞬间淹没了广场片刻前的寂静。
之前他们对伦巴第公爵及那些宫廷重臣勋贵的仇恨,多源于其治下的横征暴敛。而此刻,亚特抛出的指控,却将其罪行提升到了“背信弃义”、“弑君覆国”的骇人高度。
这彻底改变了整个事件的性质,也在民众心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此刻,他们看向伦巴第公爵的目光,除了原有的憎恶,更多了一层看待“弑君者”般的恐惧与彻底的不齿。
亚特那番关于“弑君”与“颠覆政权”的指控,如同点燃了引信,不仅让平民哗然,更让看台上那些原本还保持着表面克制的商贾勋贵们彻底炸开了锅!
他们拥有财富,消息也更灵通,深知派人以这种不耻的方式毒杀他国君主是何等不可饶恕的重罪。
这已不仅仅是伦巴第与勃艮第侯国的边境冲突,而是足以让整个伦巴第公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疯狂行径!而他们,以及他们的财富,都曾被绑在这辆冲向深渊的战车上。
这时,那位先前还只是低声议论的丝绸商人,此刻脸色涨得通红,猛地站起身,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指着台下的伦巴第公爵和一众重臣,对着身旁的人(几乎是嘶吼着)控诉:
“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吗!当初宫廷就是打着‘抵抗勃艮第大军南下、保卫边境’的旗号,派说客到我府上,巧舌如簧,逼我拿出半数家财去募集士兵,说是要北上御敌!原来……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防御,是他们觊觎勃艮第侯国的领地,才惹来了这滔天大祸!而这下杂种却要我们出钱出力,替他们填补这个无底洞!”
他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其他人理智的堤坝。
“没错!我也被宫廷派来的人强行征缴了巨额军费!”丝绸商人旁边的粮行商会会长也起身指控。
话音刚落,一个年长的商会领袖猛地上前两步,指着伦巴第公爵等人大声怒吼,“何止是钱!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他们强行征召,说是去北境戍边,至今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啊!”说罢,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还有我仓库里的货物,也被他们以‘战时征用’为名强行拉走,只给了几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白条!”
一时间,看台两侧变成了声讨的海洋。这些平日里讲究和气生财、注重仪态的富商巨贾们,此刻个个义愤填膺,脸红脖子粗,对着昔日的统治者们破口大骂,将积压已久的怨气和不甘尽情倾泻。
“贪得无厌的蠢贼!”
“背信弃义的屠夫!”
“你们把整个米兰都拖进了地狱……”
愤怒的火焰在他们眼中燃烧,若非有士兵严密把守,他们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下看台,用拳头和指甲,活活撕了那些让他们蒙受巨大损失、甚至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亚特抛出的“真相”,完美地将他们个人的损失与伦巴第公爵的“滔天罪行”捆绑在一起,使得他们的愤怒有了一个理直气壮、且无比崇高的宣泄口。
看着面前因他的指控而彻底沸腾、喧嚣震天的人群,以及身后那些因被戳破真相而暴怒失态、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商贾勋贵们,亚特脸上,在那威严的面具之下,一丝冰冷而满意的笑意如同水底的暗流,一闪而逝,不易察觉。
此刻,正值日头西斜,光线却愈发浓烈金黄,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挺拔的身躯之上。
那身精心打制的锃亮铠甲,仿佛自身便能吸纳光芒,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大片大片令人无法直视的刺眼白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圈耀眼的光晕之中。
恰在此时,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看台,将他身后那件深色的披风猛地卷起,猎猎作响,如同战旗般在身后舒展开来,又似暗夜羽翼,于半空中舞动。
从教堂广场上无数仰望的视角看去,在这片象征着信仰与救赎的教堂广场前,在金色光辉与飞扬披风的映衬下,亚特的身影被无限地拔高和神圣化。
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征服者的军事统帅,更仿佛是从天国降临人间的神圣使者,携带着雷霆与火焰,来为在场这些饱受磨难、被谎言与暴政所欺瞒的芸芸众生主持迟来的正义,维护世间的公平。审判那些因一己贪欲而几乎将整个伦巴第都拖入战火与毁灭地狱的历史罪人。
这画面,充满了强烈的戏剧性与感染力,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中。
看着台下汹涌的人潮和看台上激愤的商贾,亚特心中明了,仇恨的种子已然深植,但他的目的尚未完全达成——他需要将伦巴第宫廷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任何对其的同情都成为不可能。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沉稳而有力下压的手势。
尽管群情激愤,但他此刻的权威已然建立,喧嚣的声浪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抚过,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期待着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关于伦巴第公爵等人的罪行。
亚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然而,他的罪行,远不止于此!”
亚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揭露感,“他对内镇压的残酷,更甚于外敌!那些前往拉瓦提,只为参加自治城邦联盟首脑会议,商讨如何反抗米兰宫廷暴政的各地行会首脑与领袖……”他的手再次指向伦巴第公爵,“包括我……险些被这位公爵大人派出的刺客,用投毒的酒水尽数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