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喜看着纸上那个捺画拖得老长的\"庆\"字,想起老乞丐临终前枯瘦的手,想起黑市巷弄里豆子背着药篓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
他伸手覆上少年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竹笔杆传来,轻声道:
\"等开了春,咱们去后山寻块青石板,让王大哥请镇上的先生来写,用赤铁矿粉把名字描得通红。\"
窗外的风势渐渐小了,一弯月牙从云隙间探出头,清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棂,在炕桌上的\"杨怀庆\"三个字上镀了层银边。
杨怀庆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墨迹,突然觉得这名字不再是简单的笔画,而是装满了破庙里的柴火暖意、采药路上的晨霜夕露,还有兄长手掌里从未冷却的温度。
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冻得发红的牙齿,把脸埋进杨怀喜的肩窝,闷闷地说:
\"哥,杨怀庆这个名儿,比我想的还要好上一百倍。\"
灶膛里的余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投在结着冰棱的窗纸上。
仿佛在北大荒的雪夜里,悄然铺展着一幅关于\"怀喜\"与\"怀庆\"的、充满暖意的崭新画卷。
堂屋的木门被顶开一道缝时,先是一股混着碱面香的白雾涌了进来,在零下二十度的寒气里凝成细密的水珠。
何雨水弓着背端着豁口的陶盆跨进门,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未搓净的面粉,盆沿挂着的几滴滚烫面汤落在地上,立刻发出\"滋啦\"轻响。
\"都坐着别动!\"
她侧身躲过蹲在灶膛前拨火的杨怀庆,棉鞋在结着薄冰的泥地上蹭出\"咯吱\"声。
\"刚出锅的热汤面,泼手背上能揭层皮呢!\"
陶盆重重搁在炕桌中央时,整个堂屋都被蒸腾的白雾笼罩。
盆里的面条根根金黄透亮,裹着油亮的猪肉臊子,翠绿的菠菜叶沉在碗底,红通通的辣椒油在汤面浮成朵摇曳的花,几枚卧鸡蛋半浸在汤里,蛋白边缘煮得微微翻卷。
杨小花踮着脚跟在后边,怀里抱着的粗瓷碗磕碰出清脆的响声,辫梢的红头绳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雨水姐,竹筷子在灶台上晾着呢,我刚用开水烫过!\"
何雨水解下围裙擦手,指腹上还留着揉面时嵌入的面粉颗粒。
她接过杨小花递来的碗,手腕翻转间便盛起半碗面条,筷子在滚汤里轻轻一挑,几缕裹着琥珀色汤汁的面便稳稳落进碗中。
\"怀喜哥,你尝尝这臊子,\"
她把第一碗面推到杨怀喜面前,瓷勺在盆沿磕出\"当\"的一声。
\"我今早特意去供销社换了点肉票,搁了昨儿腌的芥菜丝,解腻。\"
话音未落,外屋突然传来剧烈的跺雪声,门闩被撞得\"哐当\"响。
王建国顶着一头碎雪撞进来,毡帽上的红绒球结着冰棱,棉袄前襟凝着层白花花的霜。
\"回来了?\"
杨怀喜起身要接他的棉帽,却见他抢先一步扑到炕桌前,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厚重的雾团。
\"刚在公社跑得太急,把正事儿忘了!\"
他搓着冻得发紫的手,指尖关节因寒冷而发红。
\"得给你们正式介绍介绍!\"
陶盆里的面汤还在咕嘟冒泡,何雨水正给杨怀庆碗里多舀了勺臊子,闻言抬头时,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卷。
王建国粗粝的手掌先指向她,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扫过桌面:
\"这位是何雨水同志,是我的表妹,\"
他故意拖长语调,逗得何雨水低头绞着围裙角。
\"去年这时候,跟我挤了三天三夜绿皮车来北大荒,下火车时两条腿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杨怀喜刚要开口问候,何雨水却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他面前:
\"先吃面,暖和暖和,介绍不着急。\"
她说话时,杨小花正踮着脚从碗柜里拿醋瓶,棉鞋在地上碾出雪水痕迹。
王建国见状立刻转身,指向这个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
\"这位是杨小花同志,咱们建业村的'小华佗'!\"
杨小花被逗得脸红,辫梢的红头绳在火光下晃呀晃,手里的醋瓶差点没拿稳。
\"小花同志的针灸可神了,\"
王建国抢过话头,抓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荷包蛋。
\"前儿个还帮三队的李大爷扎好了老寒腿,现在能扛着锄头下地了!\"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杨怀喜兄弟俩。
\"她还是生产队队长书卓哥的对象呢——就刚才在路上跟咱们打招呼那个,扛着锄头比谁都壮实!\"
杨小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抿嘴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何雨水给王建国盛面时,特意多夹了几块炖得酥烂的五花肉:
\"就你话多,快吃面吧,都快凉了。\"
她手腕翻转,将面条抖进碗里,汤汁顺着筷子流回盆中,发出\"簌簌\"声响。
王建国却顾不上吃,抹了把嘴上的哈气继续说:
\"我跟公社的宋主任合计好了,卫生所就盖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
他用筷子指着窗外,仿佛能穿透风雪望见未来的模样。
\"小花同志负责针灸推拿,怀喜兄弟认药抓药,怀庆兄弟懂西医护理,在找几个徒弟给你们打下手,就跑前跑后当个跑腿的!\"
杨怀庆刚夹起一筷子面,闻言抬起头,面条上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亮。
杨小花突然从棉袄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和几株薄荷:
\"这是我给怀庆同志备的,\"
她把药草递过去时,袖口露出块补丁,针脚细密整齐。
\"泡水喝治眼干眼涩,夏天还能防中暑。\"
何雨水见状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
\"傻丫头,先吃饭,药草有的是时间交流。\"
屋外的风雪又紧了些,拍在窗棂上发出\"沙沙\"声响,间或有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
屋内却因这盆热汤面和热闹的介绍变得格外温暖,炕桌上的煤油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将四人的影子投在结着冰花的窗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