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叶明踏着露水再次来到粮仓时,王德柱已经在指挥杂役们翻晒谷物。老人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精神,手中的木锨舞得虎虎生风。
\"王伯,这么早?\"叶明接过一把木锨,跟着翻动潮湿的谷粒。
老仓吏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门牙:\"谷子跟小孩儿似的,得趁日头好的时候带出来晒晒。\"
他抓起一把稻谷,任由金黄的颗粒从指缝间流泻,\"您瞧,这粒多饱,明年当种子准能出好苗。\"
叶明学着他的样子捧起一捧新谷,阳光下,每粒稻谷都像裹了一层金粉,沉甸甸地压在手心。他忽然想起什么:\"王伯,咱们留足种子了吗?\"
\"早留好啦!\"王德柱神秘地眨眨眼,拉着叶明来到最东边的仓廪。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个青布口袋,每个袋口都系着红绳。
\"这是...\"
\"精挑细选的种粮。\"老人解开一个口袋,里面的稻谷粒粒饱满,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按大人教的新法,用盐水选过三遍,又晒足了七个太阳日。\"
他压低声音,\"这袋最好,是从西屯李老汉地里单收的,一株穗上足足结了三百粒!\"
叶明捻起几粒细看,谷粒比寻常的要长些,尖端带着一抹淡淡的紫红。他心头一动:\"这稻种特别?\"
\"李老汉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紫尖稻,耐旱又抗虫。\"王德柱像捧着珍宝般小心扎紧袋口,\"就剩这一袋了,老汉说献给府衙,让大伙儿都种上。\"
粮仓外渐渐热闹起来,农人们赶着牛车来交粮,孩童们在晒场上追逐嬉戏,几个白鹿部女子挎着篮子来换新米,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叶明帮着过秤记账,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大人,歇会儿吧。\"陈瑜捧着食盒走来,\"刘婶刚蒸的菜团子,用的新磨的米粉。\"
菜团子还冒着热气,咬一口,野菜的清香混着新米的甘甜,简单却滋味十足。叶明正吃着,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粮仓角落探头探脑。
\"那是...\"
王德柱眯眼看了看:\"哦,是小耗子。\"见叶明疑惑,老人笑着解释,\"不是真耗子,是个小乞丐,前年冬天在粮仓后头捡的,冻得跟耗子似的发抖,我就这么叫开了。\"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衣衫破旧但很干净,正偷偷摸着一把散落的稻谷往怀里塞。王德柱非但不恼,反而招手叫他过来。
\"又偷谷子喂麻雀?\"老仓吏板着脸,眼里却带着笑。
小耗子低着头,从兜里掏出几粒谷子:\"它们...它们饿...\"
叶明这才注意到,粮仓屋檐下有个简陋的鸟窝,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叫唤。王德柱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用这个喂,别糟蹋好谷子。\"布包里是些碎米和谷壳。
孩子欢天喜地地跑了。老仓吏摇摇头:\"这小崽子,自己都吃不饱还惦记着鸟儿。\"
他指着粮仓屋檐,\"您瞧,那些麻雀可精了,秋天吃咱的粮,春天就捉虫回报,比某些没良心的强多喽!\"
午后,叶明正在账房核对粮册,赵德匆匆跑来:\"大人,城外来了群流民,约莫二三十口子,说是从河间府逃荒来的。\"
叶明眉头一皱。河间府今年遭了蝗灾,他是知道的。
\"安顿在城外粥棚,请苏芷去看看有没有病患。\"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从我的俸禄里支十两银子,买些厚布给他们做冬衣。\"
赵德欲言又止:\"大人,近来流民渐多,若都救济...\"
\"能走几百里逃到安阳的,都是实在活不下去的。\"叶明轻声道,\"咱们粮仓满着,总不能看着人饿死。\"
傍晚时分,叶明亲自去粥棚查看。三十多个面黄肌瘦的流民正捧着热粥狼吞虎咽,有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苏芷带着医女们忙着给病患诊治,小耗子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帮着分发粗面馒头。
\"大人!\"流民们见到叶明的官服,纷纷跪地磕头,\"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叶明扶起最前面的一位老者:\"老伯请起,河间府灾情如何?\"
老者未语泪先流:\"蝗虫过境,颗粒无收啊!官府不放粮,反倒加征'灭蝗税'...\"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我们村就剩这点种子了,路上差点让人抢去...\"
布包里是几十粒瘦小的稻谷,有些还被虫蛀过。叶明心头一酸,转头对赵德道:\"去东仓取一袋紫尖稻种来。\"
紫尖稻种送到老者手中时,老人抖得几乎捧不住袋子:\"这...这...\"
\"耐旱抗虫的好种子。\"叶明帮他扎紧袋口,\"等开春,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好好种地。\"
老者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大人恩德,小老儿来世做牛做马...\"
\"使不得!\"叶明慌忙搀扶,却发现所有流民都跪下了。他手足无措之际,王德柱不知何时出现在粥棚门口,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布袋。
\"都起来吧。\"老仓吏的声音出奇地洪亮,\"咱们安阳人没那么多规矩。\"他把布袋往桌上一倒,哗啦啦倒出一堆木牌,\"每人领一个,明天开始跟着干活,有工钱有饭吃,不白养活你们!\"
木牌上刻着\"安阳工\"三个字,背面是编号。叶明恍然大悟——这是要把流民编入筑城或纺织的工队,既给了活路,又保全了尊严。
回府衙的路上,月光已经洒满街道。王德柱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大人,那袋紫尖稻种,是从暗仓里取的。\"
叶明一怔:\"您不是说...\"
\"暗仓的米是救命用的。\"老人回头,昏黄的灯光映着皱纹深刻的脸,\"种子比米金贵,有了种子,就不怕以后没饭吃。\"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粮仓方向隐约可见几点灯火——那是值夜的杂役在巡视。夜风送来新谷的清香,叶明深吸一口气,忽然明白了老仓吏的深意。
这一夜,叶明睡得格外踏实。梦中,他看见无数金黄的稻穗在风中摇曳,穗上的谷粒一颗接一颗落入泥土,转眼间又长出新的秧苗,绿油油地铺满大地。
秧苗间,小耗子在追着麻雀跑,王德柱蹲在地头笑眯眯地抽着旱烟,远处流民们正在收割,歌声飘得很远很远...
鸡鸣时分,叶明醒来,窗外天色微明。他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谷物特有的芬芳。府衙后院里,那株老梅树下,不知谁又放了一碗新磨的米浆,还冒着袅袅热气。
叶明端起粗瓷碗,温热的米浆顺着喉咙滑下,甘甜如饴。东方的天际,第一缕阳光正穿透云层,将粮仓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安阳的故事,还将继续书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