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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八年,徐闻没死,景泰帝却要没了。

这年冬天,寒意沉沉,比往年更冷几分,宫墙之中一片肃静。

朱祁钰躺在龙榻上,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许多。

御医每日出入,太监宫女噤若寒蝉,乾清宫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仿佛每一口呼吸里都能闻出“将尽”的气息。

自那年废了太子朱见深,自立其子为太子后,朱祁钰便觉得一切都稳了。

但世事难料,那位小太子不过几年,竟先自己一步夭亡。

天命难违,断子绝孙,这几个字如刀割一般刻在朱祁钰心头。

他终于明白,命中注定,终归是要还的。

如今年岁不大,却已身染重病,日夜卧床,连翻身都需要人搀扶。

没有子嗣,没有继承,身后事越发清晰而沉重地摆在他眼前。

朱祁钰再清楚不过,自己若不安排好,死后连个牌位都未必能留在太庙中。

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位被他亲手废掉的兄长之子,朱见深。

被贬为沂王后,那孩子从未反抗,从未张狂,如今已年十一,长得端正,行事沉稳。

再想起皇兄朱祁镇,虽有诸多不是,毕竟是嫡长,朱见深又是太子正统,

这一切,朱祁钰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如今人将去,他再也撑不住了。

于是下旨,召见越王和沂王入宫面圣。

......

午后,阳光照进宫墙,冬日里难得一丝暖意。

徐闻接到传召,其实他已知晓景泰帝的情况。

心知事关重大,皇帝怕是要交代后事了,便带着朱见深一同入宫。

徐闻乘坐宣德帝御赐的龙辇,畅通无阻的进入皇宫大内。

才入宫门不久,便见几名司设监太监抬着仪仗器物,匆匆从侧门而出。

司设监管的,是皇帝仪仗、卤簿、伞盖、雨具之类,往日鲜少如此急忙奔走。

那一大队金银伞盖、羽扇龙纹,分明是内廷最尊贵的仪仗,一般只有皇帝亲临礼典时才会动用。

“停!”

龙辇上,徐闻眯了眯眼,拦住了队伍。

为首太监面上堆着笑,眼神却躲躲闪闪。

“叫什么名字?抬这些做什么?”徐闻冷声问道。

那太监双手拱起,声音细细地答道:“回越王殿下,奴婢曹吉祥,奉旨……奉旨清洗仪仗,大约近日或有御驾出行礼仪,所以提前准备。”

徐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息。

曹吉祥不敢对视,只低头。

“清洗仪仗?”徐闻冷笑一声,“乾清宫那边快断人气了,皇帝还能出行?”

曹吉祥噤声,不敢接话。

徐闻没有再问,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仪仗一队如退潮般远去,风掠过金丝绣帛,哗哗作响。

两人入乾清宫时,内殿一片寂静。

殿外守着几名内侍,低眉顺眼;

殿内屏风之后,朱祁钰半躺在床榻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已然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陛下,越王与沂王来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跪地低声回报。

朱祁钰缓缓睁开眼,眼神中竟带着些许清明。

“请相父单独进来,你们都退下!”

徐闻是他的“相父”,不是世袭,也非血亲,而是他亲口承认、亲手抬举的恩师、奠基之臣。

当年他被俘瓦剌,亲兄朱祁镇被土木堡战败后俘,而京中群龙无首,正是徐闻主持大局、扶他登基,才有了他的“景泰中兴”。

这些年,朱祁钰时时称徐闻为“相父”,朝中人尽皆知。

今天临终,他只想跟相父说说话,问点心里话。

徐闻站在榻前,穿着一袭深紫朝服,神情沉稳。

朱祁钰吃力地睁眼,望着他,喉咙滚了滚,才艰难挤出几个字:“相父……朕这皇帝……当得如何?”

徐闻怔了怔,望着病榻上的朱祁钰,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他终究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仁政爱民,中兴内政,百官循法,百姓安居,能称中兴,江山稳住了,万民得活命了,于国家,于社稷,不负。”

最后,徐闻给出评价:“景泰八年,国泰民安!”

朱祁钰听了,眼角湿润,激动的大笑:“景泰八年,国泰民安,好.....好啊!”

他觉得,这是天下对他最好的评价。

片刻后,朱祁钰安静了下来,面色忧虑。

“可朕……到底不是太子出身……不是嫡统……外头人都说我名不正、言不顺……是不是……”

徐闻正色道:“陛下并非篡位,乃国家危难时,众臣共推,您肩挑社稷,稳住大局,名正言顺!”

朱祁钰闭了闭眼,过了片刻,又喃喃问道:“那我……有没有给老朱家丢脸?”

这句问得低,却格外真。

徐闻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若说有憾……也不过是废太子一事,实非上策,太子为宗室嫡长,先皇所立,哪怕有疑,亦应守制调教,而非一废了之。”

这番话,说得很直。

朱祁钰没有恼,反而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一直不认同我废了朱见深,你当年虽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是偏向那孩子的。”

“可我也不是为私。”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声音有些颤抖:“我这一生,从未想过当皇帝,是你推我上的台!”

“你说……老天让我的兄长犯下天大过错,让我来收拾残局,我若不担起来,就是负天下。”

“可我呢?”朱祁钰咳嗽了两声:“我担了,可没人谢我,我死后……谁还记得我是皇帝?”

朱祁镇眼中泛起泪意,像个疲倦的老人,又像个被委屈的孩童。

徐闻缓缓俯身,道:“臣记得,天下也会记得!你不是昏君,不是懦主,若陛下心中有憾,那便安排清楚!”

朱祁钰紧紧抓住徐闻的手:“我就是怕……朱见深将来做了皇帝,会把我赶出太庙,说我篡位,说我害了他父亲,废了他……”

“我怕他记恨我!”

徐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朱祁钰颤声说:“让他进来吧,我想见他。”

不久,沂王朱见深被带入内殿。

他还只是个少年,年方十一,却眉目端正、举止从容,一身素衣,在宫灯照映下分外安静。

他缓步走来,在病榻前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头,不言不语。

朱祁钰看着这个被自己亲手废掉的太子,神色复杂。

“你……恨朕吗?”他忽然问。

朱见深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敢。”

“真不恨?”朱祁钰眼神中带着几分苦涩:“你是太子,是我亲手废了你,你不恨?”

朱见深沉声道:“陛下若不废我,我或许早死在那场乱局里,能活到今日,是陛下之恩。”

朱祁钰听罢,眼中竟泛起泪光。

他轻轻一笑:“好,好……你不恨就好……朕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