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们几个吗?”崇明帝从院内一角出现。
尤灵蕴一惊,不太自在地退后了一步,同时敛了神色,带着尤三姐朝前躬身行礼。
朱简眼角余光瞥他们,提了口气往崇明帝那边迈步过去。
“父皇,山间风凉,昨日我见您面色不大好,心有忧虑便过来看看您。不知现下如何了。”
父子间总是需要一番客套才能好好说话,朱明礼侧头和跟在身后的洪九低声吩咐了两句,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句将人带出来,小心些之类的言语。
尤灵蕴和尤三姐面面相觑,面上全是警惕。
洪九看了院内的三人,多问了一句:“陛下,时辰大约要长些,可要备些点心?”
朱明礼闻言笑了声,道:“还是你贴心,去备些茶点,端桌椅过来。”
洪九含笑着退下。
朱简这一听就觉得不好了,朱明礼这场面摆出来,可不是来谈笑的,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洪九从转角离开后,朱明礼才回头和朱简说:“昨日大约受了一些惊吓,现下好多了。你这几日守祭诸多危险,父皇也没好好看看你。来,到父皇这边来。”
他抬着手笑看着朱简,让朱简看到了一丝亲情,他绷紧的脸色当即缓和了些,别扭道:“儿臣还好,其他人比儿臣更危险。”
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临渊哥哥高烧不退,御医看了才转好些。哥哥原本随身带着的医士也不在。儿臣觉着还是早些将哥哥送回京中比较好。”
“你啊,这时候还想着临渊,他可未必念着你好。”朱明礼将他身子骨摸了一遍,叹气道:“父皇总觉得多给你历练是好事,现在看来,还是稳妥些比较好。趁着父皇现在还有精力,替你清扫一些障碍也是好事。”
朱简刚歇下去的寒毛登时又立起来了,他下意识道:“不用,父皇。该是儿臣做的事,儿臣自己做就好。不能老是让您为我操心。”
这会朱明礼却像是没听到他这番慷慨陈词似的,转头看向尤灵蕴,声音立刻冷了两分,道:“尤卿连着两日来别庄想探看曲大人,朕寻思着如此着急大约是有事想问,恰好朕也有话要问。早晨听御医说人清醒了些,便想着趁机能问便多问一些。”
尤灵蕴冷汗下来了。
大家都在遮遮掩掩,没想到朱明礼干脆地直接将所有人的意图全都摊开了。
朱明礼转而笑着斜看了一眼朱简,道:“反正大家都关心嘛,不过怎么临渊没来,朕以为他应该也很关心才是。”
朱简后背绷紧,面上却不得不释出一点无奈,说:“父皇,这事主要是儿臣想知道。临渊哥哥早就有其他的安排,曲老不管说什么,自不会影响到他。”
“他们也不熟。可儿臣得喊一声老师呢。”朱简口气中多了一丝央求,服软之意极为明显。
尤灵蕴暗暗赞许,心想不愧是太子,拿捏情感依旧很是到位。
朱明礼迟疑了下,喃喃道:“说的也是呢。那……就咱们几个人?”
洪九这时候已经侯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道:“陛下,人已经带来了。”
朱明礼一挥手,洪九便侧身,让出了几个年轻的公公一起推着沉重的轮椅从回廊的一角现了身。尤三姐头一次见到戴了面罩形容枯槁,一看便是油尽灯枯的老人,惊呼了一声。
尤灵蕴常年在锦衣卫,自然认得那强迫人张嘴的刑具。
“陛下这……”他面色不大好,出声道,“曲老身子骨薄,又受了重伤。”
朱明礼冷声道:“他若是想活,朕何必多此一举。”
朱简闻言震惊。他像是察觉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露出了难堪的神色,片刻后才回神追问:“那……云天奇呢?”
将死之人闹成现在这样也便罢了,云天奇不能出事。
朱明礼迟疑了下,转向洪九。
洪九当即接了话,说:“云大人近几日都贴身照看曲大人,哎……各位都知曲大人现在身份和情况都很特殊,奴家便将所有照顾他之人全数另安排在内宅中,暂时不能接触外人。”
朱简急问:“还活着吗?”
洪九躬身道:“殿下放宽心吧,别庄内没有陛下的允许,人是不会随意死的。”
曲老被推到院中央,朱明礼就站在轮椅身侧,他伸手指着曲老,朝安静得站在角落里的周知尧道道:“周卿来问吧,尤卿仔细听听结果,将话带回去给临渊,免得你临渊哥哥一直记挂着,不好好养身体。”
“你们也别站那么远,曲大人年纪大又有伤在身,说不了很重的话。近些,才好听得清晰些。”
尤灵蕴迟疑着拱手应了声是,吩咐尤三姐站在原地,自己一步接着一步慎重地走到曲老身旁。
曲老眼一直睁着,面色空白,一脸死相。却在尤灵蕴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眼珠子骨碌的滚动了下,显出一点半人半鬼的样子。
尤灵蕴惊了下,急忙上前道:“玄庸兄。”
——
曲老原名曲奉,字玄庸,这字是长公主给起的,他相当宝贝,在盛京当中行走,一概用的字。极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曲奉。
闫欣捏着白面偃偶交给她的那张破旧羊皮纸。
她离开盛京地界了之后才打开它,发现那是一张族谱,上面前半部分清一色是曲姓人家,后一半却夹杂了不少外姓。
外界的人大约不知道,九曲黄泉路,一步登天峰确实就是曲家。
且曲家也不是世人所言的山间伐木为生的山野之人。
九曲指的是曲家共有九个分支,全数都居住在一个地方。
那地方乃是坐落在登天峰最深山涧中的一座古宅里。
现在那里面应该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吧,闫欣皱着眉想。
曲家来历非凡,先祖乃是极为隐秘的一脉,世间罕有的偃术大师均出自那里。
相传最早的偃师曾经窥得神迹,开灵窍之后学会了偃术,带着他做成的第一个偃偶行走人间,只想用自己的偃术造福人世。
可想而知,偃术没有救到人,倒是引出了人性根本的贪婪。年轻的帝王沉迷偃偶,为将其占为己有,诛杀偃师。偃师失踪之后,偃偶日渐憔悴,最后散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木头。
自那之后,偃术便从人世间消失,转而隐蔽于世外。
偃师一派明白了神迹并不能为人性所有,因此千年来掩其踪迹。
直到三年前祭天台现世,大祸降临在偃师隐居之地,火烧古宅,偃师一脉也在那一夜的火中化为了灰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人世间。
闫欣曾经因为这些传说习得了偃偶相关的不少知识点,对偃术传说至今记忆犹新。
她盯着这灰蒙蒙的族谱。
其中大多数都是曲姓,却在几代之前出现了他姓。到上一代,领头者变成了她爹。而她的名字则出现在了上面,但旁边却标着死这一不祥字样。
这是一张几近全军覆没的族谱。
只有个别人还鲜活地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却不知在何方,现在又是以何身份和模样才能自由地在天底下行走。
就像阿迷他们一样,为了好好活着,舍弃了祖辈和引以为傲的技艺,沦落为了千万寻常百姓的一员。
闫欣深吸了口气,小心仔细地收了这个图。
白面偃偶说到了登天峰之后,会有人接应自己。却丝毫没提起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届时到了那边,她要如何分辨对方身份,又要怎么判断接应她的人是好是坏。
正在她准备将羊皮卷塞进衣袖内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一处——那是一个叫曲晚的名字,看得出来是个姑娘。
按照她前面观察族谱来看,得在偃术上有一定造诣的人,才能登上族谱,并且居住在那神秘的古宅内,成为偃术家族中的成员。
曲晚……她对这个名有印象,只是那人并不姓曲。
不过那名字后面的死字样,闫欣想着应当也不是需要特别注意的人。
——
祭天台别庄内
朱明礼端坐在上位,小声和坐在旁边的朱简说话。
尤灵蕴原以为这一趟就他们几个,没想到洪九回来时除了桌椅点心之外,还带了周知尧和云长青,关本法等人。
周知尧从一开始就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期间做的也都是他平日里都在做的察言观色,神色较祭天台主事的云长青两人好太多了。
朱明礼还算体谅,都到了之后便指着周知尧道:“周卿,问话的事就交给你了。”
周知尧也不多话,立刻起身道:“是。只是陛下,这曲大人也不方便回话,不知道可有对他之情形了解一些之人。”
朱简闻言,立刻朝朱明礼道:“父皇,周大人说的是。不如将云天奇也一并叫过来。”
朱明礼略微思索,便朝洪九送过去一个眼神。洪九立刻朝身侧轻咳了一声,便有司礼监的太监离开的脚步声。
不多时,外面又传来了禁军的通传。
朱简在旁边听到洪九小声和朱明礼说山庄那边西南侯,西蜀王府以及云家几个小辈也一起过来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脸色才对。
朱明礼倒是笑得风轻云淡,朝朱简说:“这怎么回事,前后脚全来了。这谁传话了吗?”
朱简跟着失笑,说:“也好,全在了。守祭期间的事一并全解决了。您也好放人了。”
朱明礼这次没有否定自己关人的想法,说:“还不是临渊闹的。结果这儿人都到全了,只他自己倒躲山庄里清净。”
他说完大叹了口气,微微眯着眼,又说:“闹得这么大,朕总得给他好好把事后擦干净了才行。”
这几天是朱明礼在朱简面前数落了第三回尤乾陵的不是。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的事——朱简听得最多的是朱明礼当着尤乾陵的面数落他的不是。
他不由得想起尤乾陵那晚上同他说的话。
朱明礼确实对他的态度变了。
其中原因太明显了——就是守祭中尤乾陵和闫欣发现了长姑姑的铜像之后,他父皇就好像收回了对尤乾陵的所有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