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夜里,谢胥第一次细读了吕嫣留下的医书,上面许多稀奇古怪的病症,都是谢胥闻所未闻。
之前第一案调查吕嫣的时候,他就读过,但那时候没有这么细致,而且,医书上的笔迹,明显又增加了许多。
“你可知道,人身上一共只有二百零六根骨头,可这样的‘人’,却形成了万千众生相。”
吕嫣用她那难看的字体,在书页的边缘,写下了这一行字。吕姑娘的文字那么不好看,可是她的灵魂厚度,却好像能把人灼伤。
“世上有一种病症,名曰‘无脸症’。”
患病者天生面容缺陷,打娘胎中就因基因缺陷(变异)罹患此病,是为天生顽疾。
无脸者,天生要面对众生的指指点点。因为众生,皆以脸识人。
有人穿着一身华丽皮囊,内如草包毒蝎,却坐拥万人朝拜。
生的一副修罗面,纵有菩萨心,亦是遭笑唾弃。
在医书的中间,倏然掉下来一张画纸。谢胥捡起来,看到纸上画的内容,瞬间瞳孔地震。
纸上画着一张五官扭曲的丑面,除了两颗眼睛,几乎看不到任何清晰的五官。
画风非常幼稚,但能看出来画的人已经努力还原这张丑脸的种种特征了。幼稚的画风也挡不住真容的狰狞。
画的旁边附了一行小字,还是吕嫣的笔迹:谢指挥,这就是我的脸。
谢胥一直都想画出来的、吕嫣的,原本长的样子。
谢胥手里的医书掉在了地上,他手中的画纸在颤抖,吕嫣应该是故意将这画纸夹在了医书之中,猜到了谢胥总有一天会翻开。
而她留下了一张自画像。
在谢胥看到的那一日,应该就会断了对她的全部念想。
世人皆看容貌,貌丑若此,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生理性心生嫌恶。孩童还会吓得尖叫。
没有任何绮丽的心思,能在这张丑脸面前遗留。
谢胥仿佛能看出吕嫣从字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忘了我吧,谢胥。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
而她,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脸和名字,都是假的。
何处去寻找她存在过的证据?
“吕嫣,你真的是够绝……”
能做到像吕嫣这样,毁掉自己在别人心中所有幻想的,怕是普天之下也只有她一个了。
——
“这次的任务是贵人的专属命令,所以我不会带任何一个衙门的人去。”谢胥看着郑九,开口说道。“况且,你们本就不喜欢被我牵连。”
衙门的人只想保全自身,不愿意担负过多风险,这点从吕嫣的事情上已经看出来了。
郑九知道,指挥使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指挥使,让属下跟着您,属下会豁出性命保护您的安全!”郑九的眼圈红了。
“不需要。”
谢胥丢下三个字,也丢下郑九离开书房。
郑九感到透心凉,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吕姑娘在指挥使心中的分量。
有时候我们经常会疑惑,某个人到底是从什么瞬间,对某个人失了那颗心的?
或许其实我们都说不上来,人这种生物的很多情绪都复杂到无法描述,但等厘清发觉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无法收回了。
西边第五间牢房的那对姐弟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放出来,看到太阳的那一刻都是懵的。
这辈子以为都不可能再见到阳光。
他们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味,头发到脚都是蓬头垢面。
谢胥吩咐给他们每个人送热水清洗,又送了干净的衣服。导致他们以为自己要被送上断头台了。
清洗完之后两人被带到谢胥面前,这时候才看出来,脏污洗去之后他们不仅不黑,皮肤还呈现一种苍白色。
因为长期在牢底不见阳光,所以他们的皮肤都变得很白。
谢胥看着他们,目光仿佛穿透他们看到了别的人。吕嫣身上的皮肤,也是如这般的白。
吕嫣避讳自己的脸,可她身上的皮肤比一般女子都要白。
“这是免死金牌,”谢胥放下一块在桌上,“你们可以选择现在拿着牌子离开,此后天大地大,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对姐弟呆住了,他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耳朵,干脆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弟弟一脸恐慌地看着姐姐。
最后是姐姐大着胆子,终于站了出来:“大人这是何意?我等姐弟……自知犯了事,突然这般、是要何为?”
谢胥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能明显看到不安和惶惑。
原本以为要在牢狱中孤独终老,却突然遇到这样的事,这种反应很正常。
谢胥指腹轻轻弹击着桌面,半晌道:“就当是,今日有一位心软的神明,眷顾了你们。”
这个说法让两姐弟闻所未闻,他们脸上的惊愕不仅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
啥玩意儿?
谢胥看着他们,终于说了句人话:“这世上偶尔会有些事情,不需要一定知道理由才行。”
当它来了,接受就好。
可是那位姐姐却忽然眼底闪了闪,她一下子朝谢胥走了一步,旁边的郑九应激一般伸手握住刀柄,瞪着眼睛看着这突然靠近指挥使的女人,这对姐弟可都是会功夫的。
“心软的神……这句话,是不是那位姑娘说的?”
这位姐姐眼中亮着光芒,那一点都不是一个要行刺之人的眼神。
谢胥听到这句话嘴角僵住了,看到对面那位姐姐一下捂住嘴,似乎有些激动般眼底闪出泪花。
在牢狱的那天晚上,她厌倦了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想要彻底了却生命。
可是弟弟抱着她哭,整个牢房里咒骂他们姐弟要死赶紧死,哭哭啼啼吵得人没法睡觉。
都在牢狱里了,谁还有人性。
就在这时候,有个姑娘居然唱起了歌,那曲调好听极了,甚至都未曾听过的民间小调。
“何必寻死呢,活着一天才有转机啊,万一哪天就遇到一位心软的神……把你们救了呢?”那姑娘唱完还叹口气说道。
牢里哄堂大笑,“在牢里谈神明,笑死爷了……哈哈哈哈!”
姑娘振振有词:“凡事别把话说死,等哪天别人真放出去了,你可别哭!”
顿时那咒骂声开始转向那姑娘,不过那姑娘显然修炼的一副铁胆肝心,根本充耳不闻,还咯吱咯吱笑不停。
关键是,那姑娘,过了两天,真的被放出去了。
而且还是牢头亲自恭送着这位姑娘离开的。
路过姐弟俩牢门的时候,姑娘对着姐弟俩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但是那笑如同黑暗中照进来的最璀璨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