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强了,就想着把生意做大。他派出了不少探风船,想摸索出陈瑄海运船队的规律,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既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此后多少年也不用筹集粮饷了。可观察了 一年多,探事的说,再也见不到一条海运船,他感到奇怪。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俘获的明 军士兵口中得知,大明内陆的运河开通,海运已废,全部改河运了。他的势力再大,也不敢去运河里劫漕船,一气之下,突然袭击了朝鲜图们,杀掉二万人,手心虽痒痒,也没敢对辽东动手。
人的贪欲是随着人的本事的增长而不断增长的。十几个人小打小闹时,山本没有蚊子对一个庞然大物敢于下嘴的胆量,没有设想过截击大明的海运船。势力大了,下手了,失败了,恢复了元气,就有了更大的胃口。找不到陈瑄的海船复仇,他的全部复仇的火焰就 集中到了辽东,而且越燃越高,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就会把富裕繁华的金州城变成一片残 垣断壁和瓦砾场。
刘江和陈瑄两个大明的将军,他最仇视的敌人,交叉着、替换着在他的心中、在他的眼前晃动,无论打了哪一个,都是给大明朝廷一点颜色看看。至于日本国王,虽接了中国 皇帝一次次愤怒的敕书,除了多年前派兵下海抓了一些浪人蒸了煮了做样子给大明看以外, 后来也就敷衍了。说明什么,说明他直接、间接送进王宫的天下奇珍奏效了。
刘江的戒备变得越来越严密,外表的壁垒森严必然有他内里的疏漏,灯下黑的常理不信在他刘江的大营里不好使。山本派人悄悄拔掉了辽东海面几个岛上的大明眼线和烽火台, 就是要伺机打进金州,羞辱大明。若能抓了刘江,一定把他的脑袋送到北京的皇宫里,就说是替皇上惩罚了这个无用的将军,讨个封赏。
越想越喜,越想越急,不惟丰臣豢想马上偷袭金州,就是老谋深算的山本一郎也恨不 能立刻把他的倭旗插到金州的城楼上。明军大营的突然松懈是他既喜且忧的关键。喜的是机会来临的千载难逢,忧的是万一落入圈套的灭顶之灾。
“老爷,我也知道刘江那个老家伙一向诡诈,可如今,他是事生肘腋自顾不暇,机会稍纵即逝。您也见了,这金州真个是八方云雨所汇,海货自不必说,南有中国的丝绸、布匹等顶尖的货物,西有鞑靼、兀良哈的皮货,北有女真等土族的世人罕见的山货,满街店铺,配上腰包鼓鼓的商人,真让人垂涎欲滴啊!”
丰臣豢还在遣着词,搜肠刮肚,恨不能把金州描绘得金砖铺地、珠宝漫街,让大头领山本马上同意他登陆金州的主张,也不枉了在那座城里点头哈腰,以个小伙计的身份侦伺 了三个月的辛劳。
山本还是不说话,愣愣地西望着中国的辽东方向,他何尝不想大快朵颐地敛取那满街的肥肉?他的目光似是穿过了烟涛微茫的大海,登陆金州,正指挥属下扫荡着那些觊觎了 多少年的货物。前年,就在刘江的眼皮子底下,丰臣豢陪着他乔装在金州走了一遭,中国海边的一个小城,比他日本幕府将军所在的京都一点不逊色,若能拥有这么一座城池…… 丰臣豢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诱惑着他,刺激着他,他的思路忽然就近了,忽然就想着离 开对马岛那个简陋的老巢,到金州安家。
“老爷,再不要犹豫,机不可失!”丰臣豢有些急,想着那琳琅满目的货物,街上偶尔走过的漂亮女人,口水都要流下了。 “明天,”山本终于说话了,“你明天就走,回到金州的店里去,你亲自出面,再和那些士兵套套话,最好找个军官,给他些小恩惠,反复确认刘江北去的消息是否准确,晚间再到中国军营外走走,若能以送货物的名义混进去,再好不过,到底看看有没有异常。 是不是有人亲见刘江带人走了,这个很重要。万无一失了,着人送信来,我率战船,试探 着先在王家山岛登岸,第二站再到马雄岛,由马雄突然登陆金州,你到马雄等候。其间, 若发现海中有任何可疑信号,我立刻撤兵。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金州是个大州,驻军不少,我们不孤注一掷不行,可是输不起,再有一次‘沙门岛’,我就无颜回对马了。”
两千人,那是山本十几年的家底,事关重大,这一注都押上,胜了,说不定势力一大, 他就真有可能扎在金州不走了;败了,能不能回对马都很难说了。武士决斗,哪一次是十拿九稳的?没有,一次都没有,三分智慧加七分功力,这就是他多年来取胜的秘诀。所以, 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种冒险精神又一次诱惑着他下定了袭击金州的决心,但冥冥之中总感觉到哪一点有些不自在,所以,他才犹豫,才前瞻后顾,以致自己都觉得唠叨了。
“老爷言重了!”丰臣豢挺直身子,低头道,“您四十多岁,刘江已近六十岁,论年龄他就败了,且我们多年观察,胜券在握,您又何故自轻呢?至于战术,在下以为不必步 步为营,不若直驱金州,打他个措手不及……”
“八格!”不等丰臣豢说完,山本“霍”地起身,就像武士决斗时大吼一声的突然出 招,吓得丰臣豢忙低下头,一副引颈就戮的奴才相。
“初出茅庐,乳臭未干,懂得什么战术?二千人奔波上千海里,疲惫不堪,一个女人都会把他们撂倒,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不、不、不,在下复仇心切,求胜心切,恨不得这就攻进金州,灭了大明,为祖上胡丞相出了那口恶气!”
他说的胡丞相就是洪武时期的废丞相胡惟庸。为祖上讳,他不愿叫出祖父的名字。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以擅权、违法、乱政和交通日本的罪名杀了丞相胡惟庸一家,受牵 连的功臣有十几家。胡惟庸儿子的一个外室小妾林氏还没有被网罗进去,偷偷抱着刚满一 岁的儿子胡华中离开南京,回了家乡宁波。担心受牵连,娘家父亲帮忙找了一条小船,茫无目标地驶进了浩渺无际的大海中,听天由命了。三天以后,被一座岛上的中国海盗所获。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明原由后,因婴儿太小,在海上难以生存,遂又辗转将这对母子送往密切来往的日本海盗丰臣俊二手中。林氏以身相许,胡华中也就随了继父的日姓,取名丰臣豢,慢慢在日本长大。母亲关于祖父、父亲、乃至全家之死的灌输使他自幼就对大明充满敌意。山本一郎吞并丰臣所部后,他也二十几岁了,遂投向山本,因受母亲影响而熟悉汉语,便于登岛刺探军情,使他很快成为山本属下最为得力的干将。
经过反复的侦伺和确认,山本一郎才相信了刘江率军远去兀良哈的说法,但他发出的命令还是到王家山岛集结,至于攻击目标,他没有说,还在预防着分散在不同岛屿上的属 下因出现意外而走漏消息。为使行动更加隐秘,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不同的火光作信号, 而是命传令兵分乘小船多路去口头传达,十天之内齐聚王家山。之所以选择这个小岛,一 则这里距金州尚有三四百海里,不易被察觉;二则岛上大明的斥候点已被端掉;三则岛上有居民,也有他的暗窝点,可以补充淡水和食品,只要不准任何人出海,消息就不会走漏。
到了第八日,山本的几十艘大小船只,约两千人陆续到达王家山,休整、准备了两天, 第十天晚间的夜幕降临了,就像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样,刮起了东南风,山本狰狞地朝天笑着,庆幸自己的神机妙算,脸上外翻的肌肉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银光,再配上一圈长短不 一的络腮胡子,活脱脱一个海怪相。
看着倭兵们有秩序登船,想着就要到手的胜利,他的心里充满了兴奋。约一个多时辰后,海盗们陆续登上了岛东南角呈半弧形排列的三十艘崭新的大船,正准备升帆起航,突然,岛中的居民区内火光冲天,刚登上座船的山本立时恼羞成怒,一面大骂着“巴格”, 对着跟前的属下劈头盖脸几个耳光;一面命所有船只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亲自回岛上勘验情委。
尖利的哭叫声由闪着光亮的地方弥漫到整个黑夜中,甚至,连海面的涛声也盖住了。 火光下,一个醉醺醺、凶神恶煞般的男人用树条狠命抽打着两个满地翻滚的女人,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一会儿土语,一会儿日语,两个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嘶喊声却越来越弱,最终,趴在地上不动了。
山本努努嘴,一个亲随上前把男人揪到一旁用土语问话,那男人也用土语费力地回答着,时不时蹦出一两句流利的日语。大致意思是,他出海回来很劳乏,因明天还要赶早, 吩咐两个婆娘洗净并烘烤湿漉漉的衣裳,自己出去找朋友吃酒。想不到,两个婆娘在屋里搭了架子烤衣服,自己竟去睡下,衣服烧了,木房子烧了,两人也被烧伤了,还引燃了房前用来修理渔船的木板,等他从朋友家回来,已无可挽回。
山本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是偶然的火灾还是给辽东报信的火光。虽然此人会说日语, 但不一定就是日本侨民,他的思维定势就是总把事情想得更糟些,只当他是报信,中国的斥候,留他何用,见那男人还在不停地用日语唠叨,说着酒话,山本大骂了一声“巴格”,一刀将男人劈死,命把两个被打昏的、带着烧伤的女人拖回了倭点中。 回船的路上,山本走得很慢,不足一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他在考虑着是撤兵还是继续进兵的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撤兵了,那何时进兵呢?往后搁上半个月或 一个月,千百号人、几十条大船齐聚一岛,需要多少粮食,隐蔽再好,目标也太大了; 二三十天后,最短几天后,刘江是不是带人该回来了,辽东的守备还会是今天的松弛样子? 或许就错过了等待了多年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