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卓这样的举动,并不是没有人发现,甚至县令也注意到刘卓的异常,就在庭院里看着刘卓自己在房间中整理竹木简,甚至把绳子套在自己脖颈之上的动作。
县令并不为之所动。
如果刘卓自己找死,死在自己面前,县令也并不会做什么,大不了上报一个自尽就算了,人要自杀,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需要为之负责。并不是自己逼迫他如何如何。
死一个县丞,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朝廷会另外派一个县丞过来的。
哪怕这个县丞曾经是朝廷中的侍御史,又算得了什么?不会有人为一个侍御史说话,县令晋升的途径和那些长安官员并不一样,甚至可能县令就是自己一生最终的位置了,何须顾虑那许多。
县令就这样冷冷的看着刘卓把腰带套在自己的脖颈上,看着刘卓在屋子里转悠,寻找一个能悬挂自己的房梁。房梁太高,他够不到。
县令忽然觉得无趣。
人要是寻死,怎么都可以死的,用不到寻找房梁,县令就经常办境内死亡相关的案件,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如果想上吊,门框都可以。门框窗框虽然高度不太高,但是解决生死问题够了。有的人坐在那里把自己挂在门把手上都能死。
死亡也并不是上吊一途。刀子毒药都可以做工具,甚至比如刘卓,如果死在河里,如果是管理工程的时候落水——哪怕是在工程现场自己跳河,都能报一个因公殉职的理由。朝廷还会体恤,会给一点补偿抚恤,会安置你的妻子儿女。
但是如果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除了落得个笑话,没有什么别的结果。
县令轻轻饮了一口饮子。
不知道刘卓在长安得罪了什么人,被安排到濮阳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担任县丞。一定不是因为皇帝想重用他。这个刘卓来的时候还白眼望天,一副瞧不上地方官员,看不上本地百姓的样子。在报到的时候还拿着自己的学问履历,试图考问一下县令,想知道县令的学问师承,结果被县令直接就给含糊了过去。
什么时候学问师承和我担任县令有关系了?通读论语孟子的就能当县令?开什么玩笑?孟子他一生当过官吗?知道如何管理一个县吗?就算孔子……孔子懂得治水吗?
真正的学问高士是你们这个样子?巩侯是天下学宗,人家创办了一所大学、创建了一座城市,巩侯张诚那样的人,学问之术谁不敬仰?可是你看看巩侯是怎么做的?到了濮阳,二话不说就自己跳到河里去修筑拦水坝。虽然濮阳百姓谁也不知道巩侯到底学问有多大,可是你看现在多少人家在供奉巩侯的牌位?巩侯说一句话,全濮阳——全郡!整个黄河下游的百姓,巩侯一句话的事儿!
有学问的人,从不显摆自己的学问,却自然让全天下人景仰。区区一个刘卓,你要自己寻死?死就死吧,这天下并不缺少一个窝囊废!
县令就隔着庭院,冷冷的看着刘卓在屋子里的举动,看刘卓终于把几案搬到房梁下面,站在几案上,把腰带绕过房梁,试了试结不结实,却又颓然坐下,俯身趴在几案上,呜咽起来。
很能理解。人都是怕死的,你刘卓是个胆小鬼嘛!在这一刻你也怕了。
连死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
县令伸展了一下腰肢,踱步走了出去。
刘卓呜咽良久,终于起身,重新整理了衣服,将腰带重新系回腰间,端坐在几案之后,开始整理这些散乱的木简。
刚刚一刻,刘卓已经想清楚了。如果自己悄无声息的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濮阳,自己和楚汉战争之中死去的成千万人一样,没有人会记得自己。
从二世元年到汉十年,全天下户口减少1700万人。谁记得他们任何人的名字?
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你所关心的一切——尊严、荣誉、体面、道理、地位、财富、亲人……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
然后连自己也被人遗忘。
谁会在乎你是不是屈辱而死?
谁会在乎你是不是有能力?
谁会在乎你曾经的履历?
你就是一个死人——和死在黄河大水中的每一个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杀才是最大的失败。
我凭什么死?
这一刻。刘卓想通了。眼下的事情再难,也要强撑着做下去,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不管皇帝能不能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县丞,也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做好。哪怕并不会因此而回到长安。
这和会不会长安没关系了,就是自己要做到自己的极致,不就是修筑堤坝?不就是管理灾民?
说破了也不过是言语、文字、身体力行而已。
刘卓继续将散乱的木简一条一条整理好,一条一条编结在一起,一卷一卷弄整齐,卷在一起。
一整套秦律问答就这样,从一堆无序的木条,又变成整齐的秦律。
刘卓取出一块灰色的包袱皮,把这些木简摆进去,把包袱皮系好,背在自己的身上。
从怀中摸出一块白麻布,擦拭干净自己的脸,把麻布揣回怀里去,背着包袱走到县令的房间:
“大令!下官感谢大令教诲,下官这就携带秦律,前往工段继续工作,请大令放心,下官以身家性命担保,工程能够按时按质完成。”说毕,刘卓抖了抖衣袖,深深向县令鞠了一躬。
没有听到县令说什么。刘卓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离开。
刘卓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至少他内心深处认为,他已经在濮阳县这里死过一回了,这世界上,除死无大事,自己连死都能经历,哪还有什么能难倒自己的事情呢?
谁再敢难为自己,谁就去死!
刘卓以必死之心,再次走上了濮阳大堤的建设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