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早朝,太常寺少卿被人弹劾祭祀失仪,擅动礼制,已被革职下狱,这党争之火,都已经蔓延到部院高官身上了,陛下倒还能稳得住,端坐钓鱼台,果真好涵养,好气度。”
林思衡随口将今日朝中之事说出,一边十分自然的伸手去端黛玉手边的茶盏,旋即手背上便被黛玉不轻不重的拍了下,但也还是叫他得逞。
林如海如今也只当是没看见,反正自家的小棉袄早都漏风了,再为这生气,他都怕自己活不到闺女成亲那天,无奈的摇摇头,说着正题:
“陛下自幼明睿,圣心如渊,为这京察一事,平白掀起这一场党争,说来仍是为了平衡二字,这番道理,杨阁老和申阁老自然也都明白。
可时局如此,谁也不敢先退一步,便是想退,只怕也退不了。
如今朝局尚在陛下掌握之中,可若再这样下去...唉,只恐早晚要骑虎难下,难以收拾,届时朝纲崩坏,遗祸将来啊。”
林思衡将茶喝干,把空杯子又放到黛玉手边,黛玉觑他一眼,也不吭声,默默将茶添满,继续只在一旁听着这师徒两人说话,便听得林思衡笑道:
“两边先前或许私底下还有些默契,然而这两天已是眼看着打出真火了,你拿我一个知县,我就要打掉你一个知府,这半个多月,被下狱的文官,下至九品知县,上至四品寺臣,能有三五十个。
如今朝堂之上已是不办差了,专盯着对面的人撕咬,连我左掖的粮草都给扣发了,还得我亲自上门去要。到了现在,便是那些素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侍郎尚书们,只怕也坐不住了。
这把火烧到这个地步,如此猛烈,恐怕连陛下也都有些出乎意料了...京察之日不远,若依弟子来看,陛下这两日就该出手收拾局面了,不日必有消息。”
林如海默然沉思,也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陛下掀起党争,是为了笼络权利,平衡朝局,却不是真为了败坏乾坤的...”
“这杨阁老历任三朝,根深蒂固,怎么这回我在一旁看着,手段倒显得太过平凡了些,莫非果真老了?他若再没有什么后手,这两日就该有申党大胜的消息传来了。”
林如海瞧了自家的得意弟子一眼,笑着摇摇头,提点道:
“不可小瞧了杨松,又焉知此非是杨松刻意为之?这进退二字,有时候并不掌握在臣子的手里。”
林思衡微微一愣,诧异道:
“已至这等生死之地,杨松他难道还敢认.....师父是说...西苑?”
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
“不错,杨松虽是在太祖朝时高中进士,然其真正显拔,却是受的西苑里那位的恩典。
当年先荣国征伐草原,杨松受命协理粮草,督办后勤,因功入阁,自此君臣相得,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林思衡皱眉沉吟:
“若真是这般,原来这所谓党争,竟是三方都选的同一个结果?是了,前些日子宫中传闻,西苑龙体稍有不豫...
杨松恋栈不去几十年,居然在这要命的时候起了急流勇退的心思?
若他打的这般以退为进的算盘,只怕西苑那位,就不仅仅是稍有不豫这么简单了...
他被架在这个位置上,底下纠缠着无数门生故吏,杨松若不能善作打算,即便是他自己想走,也会被底下人重新拉回来架在火上。
他居然有这样的胆量与魄力,要来借陛下和申行远的刀来肢解自己?也不怕一个不慎,就把命给丢了。”
林如海微微磕了磕茶盏,提醒道:
“三十年的首辅,大权在握,虽已年过八旬,又岂能真拿他当个寻常老人来看,更不会缺了胆量和魄力。
若非如此,我实在也不知杨松手段如此软弱的原因,这几乎只是站在原地挨打。
以杨松的声望,杨党的权势,若真是一力相抗,只凭申党,实在相差太远,除非陛下亲自下场,以君臣之名义相逼迫,否则若只像现在这般拉一拉偏架,是变不得大势的
这终归是他们的事,你只需看的明白,然后坐观成败便可,即便真如我所言,这是众人一同选定的结果,然而其间凶险,也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底下人厮杀纠缠,更不会因此就留有余地。”
林思衡当即点头道:
“师父放心,弟子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过是隔岸观火罢了,我还等着和师妹成亲呢,哪里敢把自己给陷进去。只可惜师父如今致仕,不然以师父的见识学问,也不差那杨松多少。”
黛玉原先对这些朝堂之事,其实并不感兴趣,然而自己的情郎既是朝廷重臣,黛玉爱屋及乌,也渐渐尝试去学这其中的门道。
正听得入神,陡然又听见一句叫人害羞的话,还是在父亲跟前,黛玉当即便跳起来,连脖子都泛出粉色,娇呼一声,便一顿娇娇拳招呼上去,林思衡笑哈哈的坐在椅子上略作闪躲,大多也还是生受了。
林如海实在是没眼看,这说着正经的朝廷大事呢,一转眼的功夫,倒又变成小儿女间的打情骂俏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提醒一下有些浑然忘我的两人。
林思衡赶忙哄了几句好话,安抚住羞恼不依的师妹,方才也是见黛玉听得入神,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一逗她,如今自然见好就收,也省得师父现在就拄着手杖,把自己给赶回去。
林如海见两人老实下来,冷哼一声,示意林思衡有屁就放,说完了就赶紧滚蛋,林思衡赶忙接着道:
“前些日子,弟子得了消息,贾雨村这段时间倒没闲着,与吏部钱尚书走的很近,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这京察里头分一杯羹了。”
林如海如今听见这名字,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是个聪明人,虽少了些底蕴,未必能看出来这杨申之争的胜负,但无论如何,京察是绕不开吏部钱休的。
倒是寻了个好门道,若真叫他在京察里立下新功,便算是在陛下和申行远跟前留了名号,而且钱休也年事已高...
此人将来前程只怕不可限量了,以此等才情,甚或有入阁之日也未可知,既然如此,似这等性情狭隘,而又聪明过人之辈,便是心有挂碍,往后也不可胡乱得罪了。”
林思衡也沉默着点点头,听出师父是在暗中告诫自己,不要一时上了头,为了那香菱丫鬟的事情去树敌,便没有再就贾雨村之事发表什么看法,林如海见他如此,又横眉冷对起来:
“既说完了正事,就先回去吧,若再有什么信儿再说。”
林思衡回过神来,伸着脖子望一望外头的天色,脚下却并不动,笑嘻嘻道:
“外头天都要黑了,夜寒霜重的,师父何不就留弟子在这歇一夜。”
林如海也瞧了一眼外头还挂着半空中的夕阳,半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夜寒霜重’的,闻言冷笑道:
“留你自然可以,怎么,看来衡儿是想明白了,这是要入赘?那倒也方便,你回头把婚书取来,我改一改就是了。”
林思衡闻言语滞,又看了一眼正在一旁掩嘴羞红着脸,掩嘴窃笑的黛玉,终究还是恋恋不舍的被林如海遣人赶了出去。
师父既不肯留,林思衡也只得作罢,领着随从骑马往东府去,脑海里尚在思量方才与师父所议朝堂之事,方过街口,便听见一条道旁流言:
“兵部左侍郎赵常,勾结边镇,私吞军饷,证据确凿,也被弹劾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