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皇都!
午后的皇城街头,喧嚣鼎沸。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皇榜下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身影,将偌大的告示栏围的水泄不通。
年轻的书生们挤在最前方,满怀希冀的盯着那张决定命运的明黄榜单。
人群外围,江落穿着一身浆洗的发白,边缘有些毛糙的灰色布衣,背上背着个略显陈旧的竹制书箱,正费力的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墙,一点点向里挪动。
当他挤到近前,目光扫过榜单,看见“江落”二字清晰印在进士名录中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
他脸颊涨的通红,双手猛地攥紧,随后狂喜的挥舞起来,声音因激动带着明显的颤音:“中了,我中了!”
在他失声欢呼的同一刻,一群守候多时,身着各色劲装的汉子,如嗅到血腥的猎犬,眼中放出光芒。
他们皆是京城达官显贵府中家丁,肩负着“榜下捉婿”重任。
眼见江落容貌俊朗,虽衣着寒酸却难掩一股书卷清气,家丁们如饿狼扑食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公子,我家老爷乃户部侍郎。府上千金年方二八,知书达理,与您真真是天作之合,还请公子即刻移步府中。”
一个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的家丁抢先一步,扯着嗓子喊道。
旁边一个瘦长脸、眼神精明的家丁,见他穿着洗的发白的旧衣,挤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家财万贯,只要公子点个头,金银财宝,田产奴仆,应有尽有...”
...
一时,七八个家丁你争我夺,唾沫横飞,各种许诺和诱惑劈头盖脸砸来。
江落出身寒微,哪见过这种阵仗?
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情弄得手足无措,一张俊脸由白转红,又急又窘。
他连连摆手,结结巴巴道:“诸...诸位且慢,此事太过突然,容我...容我思量一二。”
这些家丁各个身负使命,岂肯轻易罢休,就差直接动手架人了。
就在场面混乱不堪时,一道清朗的声音穿越了噪杂,“都给我让开...”
一位手持折扇,身着云锦华服的公子哥,在几名孔武有力的家丁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掠过其他被围住的新科进士,目光径直落在江落身上,彬彬有礼的拱手:“江公子,家父有请!”
江落惊魂未定,闻言一愣,连忙回了一礼,带着疑惑问道:“敢问令尊是?”
“家父乃是李佑安。”
公子哥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李佑安,正是本科主考官,当朝大学士。
江落语气受宠若惊,“原来是座师相邀,学生惶恐,正欲登门拜谢师恩,烦请李公子引路。”
他如释重负随着李公子来到一座气象恢宏的府邸前。
两人步入陈设典雅的正厅。
厅中除了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的大学士李佑安。
还坐着一位仪态端庄的妇人,正是李夫人。
“学生江落拜见座师,拜见师娘!”
江落不敢怠慢,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李佑安捋了捋颔下花白的胡须,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抬手虚扶,“承平无需多礼,快请起!”
江落生于承平年间,村里老秀才便为他取字“承平”。
一旁的李夫人目光温和在江落身上打量,微微颔首,越看越满意。
宾主落座,一番寒暄后,厅侧的珠帘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撩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着素雅衣裙,不施粉黛的年轻女子。
江落闻声下意识望去,目光触及那女子的瞬间,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美!
太美了!
眼前的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秀之气。
最奇怪是,他第一眼见到,便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与亲切感。
“灵雾见过公子...”
女子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盈盈秋水般的眸子,认真的打量着江落。
“小生...小生江落,见过姑娘...”
江落猛地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仓促的回礼。
方才心中那荒谬又强烈的熟悉感,让他一时心绪难平。
上首的李佑安见到灵雾现身,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灵雾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却因性情独特,始终不肯轻易应允婚事。
夫妇俩对这个掌上明珠宠爱至极,不忍有半分勉强。
这次,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再次提起为她择婿之事,并特意提到了江落的名字,本没抱多大期望。
没曾想,一向对此淡薄的灵雾,竟罕见的点头同意见面。
此刻见她主动现身,李佑安心中大定,捋须微微一笑,目光在江落和灵雾之间流转,开门见山道:“承平,老夫观你尚未大婚。小女灵雾,也到了该出阁的年岁,老夫有意将小女许配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落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望向灵雾,见她微微垂首,霞飞双颊。
江落连忙对着李佑安深深一躬,“座师厚爱,学生感激涕零,学生家中父母早逝,全凭座师做主。”
“女儿...女儿听爹的...”
灵雾螓首微垂,羞红的耳根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好!好!好!”
李佑安抚掌大笑,极为开怀,“老夫已找人看过吉日,下月初六,便是黄道吉日,婚期就定在那日。”
初六,大学士府邸。
大红的绸缎从高高的门楣一直垂挂到阶前。
今日,正是江落与灵雾大婚之日。
他满面春风,身着一袭大红衣袍,随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李府。
自婚约定下,李佑安便赐下了一座府邸,作为两人新婚之用。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江落牵着灵雾的手,迎上花轿,朝着江府而去。
江府正厅,红烛高照,香烟袅袅。
在满堂宾客的见证下,三拜九叩,两人正式结为夫妻。
...
时光荏苒,有着大学士岳父的提携照拂,江落官运亨通。
短短十年,他便从翰林院清贵位置,一路升迁至手握实权的户部郎中,成为朝堂新贵。
美中不足的是,他与灵雾成婚多年,膝下始终没有一子半女。
后院厢房,灵雾依偎在江落怀里,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胸膛,声音愧疚,“夫君,你还是纳一房吧?也好为江家开枝散叶...”
江落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声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或许是时机未到,咱们...再努力些便是。”
这十年夫妻,他们相敬如宾。
灵雾温婉贤淑,持家有道,将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江落习惯了这份宁静与温馨,不愿因子嗣之事,让另一个女子闯入他们的世界,打破这份平静。
时光没在灵雾身上刻下太多痕迹,那双眸子依旧清澈灵动。
她抬起头,望着江落已有岁月痕迹,却更显沉稳的面容,轻声道:“我十年无所出,府中又无旁人,外头怕是已有闲言碎语...”
江落搂着她,笑道:“日子是咱们俩过,与他人何干,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况且,若为此事便纳妾,岂非坐实了那些流言,那才是真委屈了你!”
灵雾将脸庞埋进他的胸膛,鼻尖微酸,低声呢喃,“夫君,你待我真好...”
江落搂着怀中的玉人,眼眸望着窗外摇曳的花影,掠过一丝迷茫。
一个模糊的念头时常萦绕心头,他总觉得自己像是遗忘了极其重要的事情。
可无论如何回想,总是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江落心中无声的自问,眉头不自觉的微微蹙起。
“你想什么呢?”灵雾抬起头,察觉到他片刻的失神。
江落回神,对上她清澈的目光,笑道,“我在想,我们初遇那日,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莫名熟悉,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灵雾闻言,眸中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她惊喜的坐直了身子,抓住江落的手臂,“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一直不好意思和你提及。”
江落看着她的模样,打趣道:“大舅哥可是和我说过,说你当年不愿嫁人,直到遇见为夫我。”
灵雾声音带着追忆和恍惚,“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吧,当年爹爹提及你的名字,我便莫名心中一动,很想见一见。见到你之后,我对嫁人就没那么抗拒了。”
江落开玩笑的说道:“说不定上辈子我们真的认识呢。”
又是十年光阴悄然划过。
这日,江落下值回到府中,见灵雾坐在后院,眼神朦胧,脸上带着明显的愠色。
他见状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谁惹你生气了?”
灵雾语气带着愤懑:“今日去绸缎庄,无意间听到几个长舌妇嚼舌根!她们...她们竟说夫君你有隐疾!不然为何我无所出,你却连个妾室都不纳,说的可难听了。”
她越说越气,胸膛微微起伏。
江落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一些闲话罢了,何须动气。”
他拍了拍灵雾的手,调侃道:“你为我背负了不能生养的流言,如今轮到为夫我背这有隐疾的黑锅,这不正好扯平了!”
“你还有心思说笑?”
灵雾被他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弄得又好气又心疼。
她挽住江落的手臂,乞求道:“夫君,趁着现在年岁尚年轻,你就纳一房吧,为江家留个后...”
“再说吧。”
江落牵着她的手坐下,望着庭院中染着暮色的花草,感慨道:“人不可太贪心,我仕途顺遂,家庭圆满,夫复何求。
至于子嗣,得之我幸,不得,亦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灵雾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幽幽一叹。
二十年岁月如刀。
江落先后送别了李佑安和李氏,岁月在他身上留下风霜,乌黑的鬓角早已染上霜白。
在朝堂上,他凭借务实作风和皇帝信任,官途超越了当年的岳父,登上了景朝首辅之位。
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柱石。
江落之名,响彻天下,被誉为景朝开国以来“第一相”。
景朝在他殚精竭虑的治理下,愈发欣欣向荣。
他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及朝野,桃李满天下。
灵雾清丽的面容渐渐褪色,满头青丝化作如霜白发,面容依稀可见当年的惊艳风华。
到了这个年纪,她不再提及为江落纳妾之事,只是心里始终深藏着一抹愧疚。
又是十年光阴流转。
江落精力大不如前,灵雾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便辞去了朝中官职,保留太傅虚衔,专心在家中陪着妻子。
“夫君,我...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灵雾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江落依旧宽厚,却已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声音细若游丝。
“别瞎说...好好养着,开春天暖了,兴许就好了...”
江落轻轻拍着她的手,一如从前。
灵雾吃力的摇头,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咳,“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她握着江落的手更紧了,脸上绽放出笑容,“若有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
“好...下辈子遇到你,我一定还娶你...”
江落笑着安慰,“还记得我们相见时的熟悉感吗,说不定真有来世呢。”
灵雾听到这话,双眸变得亮晶晶的,好像回到了少女时期,她哽咽着道:“下辈子我一定给夫君生一堆孩子。”
“还在想这事呢,我心里真的没芥蒂,我从未后悔过。”江落语气认真。
“我知道夫君没怪过我,是我自己怪自己。”
灵雾眼泪流出,浸湿了枕畔。
江落心痛难当,拿出手帕,想要为她擦掉这流不尽的泪水。
陡然,他的手,连同那方素帕,僵在了半空。
只见灵雾的身体如光影般,化为粒子,渐渐消散...
那带着泪痕的脸庞,在光粒的升腾中,留下一个无比眷念的温柔笑容。
“灵雾...灵雾...”
江落目眦欲裂,身体扑上那处空荡荡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