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满了新野的天空。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那幅巨大的荆襄舆图上,宛如一个沉默的、正在沉思的巨人。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这是我用来平复心绪的习惯,尤其是在这种等待结果的焦灼时刻。
数日已过。
自从刘琦的那位心腹密使,怀揣着我与元直、孔明反复推敲、字斟句酌后凝练出的那份“锦囊妙计”——那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孝、忠、避”三字箴言,以及那指向江夏外放的隐晦暗示——星夜兼程返回襄阳之后,时间仿佛就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等待。
表面上,我依旧如常处理着新野的各项事务,与主公(刘备)议事,同孔明探讨军政,和云长、翼德商议军务,甚至抽空去了崇文馆,看望了文姬和那些初学的稚子。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波澜不惊。新野的官员和将士们,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沉稳冷静、运筹帷幄的陆从事。
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平静的湖面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潮。
内心深处,焦虑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我的神经。我知道,这一步棋,走得有多险。
那份“妙计”,与其说是智谋,不如说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刘琦的领悟力、胆识和演技,赌的是刘表在病榻之上残存的父子亲情与政治权衡,赌的是蔡瑁、张允等人在猝不及防之下,难以立刻形成有效的阻挠。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后果都不堪设想。
刘琦,这位荆州的长公子,很可能就此万劫不复,身死名裂。而我们,新野这支寄人篱下的力量,也必然会受到牵连。蔡氏绝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刘备、清除异己的机会。
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证明是我们怂恿刘琦行此“离间父子、分裂荆州”之举,那么刘表残存的信任将荡然无存,我们在荆州的立足之基,亦将毁于一旦。
这几日,玄镜台在襄阳的力量已经全面动员起来。锦瑟亲自坐镇后方,协调指挥。一张无形的网络,正竭力笼罩着襄阳城,尤其是州牧府和蔡瑁府邸这两处风暴的中心。
探子们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壁虎,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官员的进出、府内仆役的窃窃私语、药材的消耗量、守卫换防的频率……
然而,真正核心的决策,发生在刘表那重病缠身的病榻之前。那里,是外人难以逾越的禁区。锦瑟传回的消息,大多是零碎、模糊,甚至相互矛盾的片段。
前一日听说刘表病情略有好转,召见了刘琦;后一日又传闻蔡夫人哭诉于床前,言语间似有指责长子不孝之意。
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如同不断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无法看清湖底的真相,反而加剧了那份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性。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复盘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刘琦……他真的能领会那三字箴言背后的深意吗?他能在那位“仁厚”却也多疑的父亲面前,演出那场关乎生死的戏码吗?他那素来优柔寡断的性子,能否在关键时刻爆发出足够的勇气?
刘表呢?父子之情,能否压过他对蔡氏的依赖和忌惮?他是否还有足够的清醒和权威,来做出这样一个可能激怒蔡氏的决定?
蔡瑁……他那只老狐狸,嗅觉何其灵敏。他会激烈反对吗?会动用他在荆州盘根错节的势力,直接扼杀这个提议吗?还是会暂时隐忍,在刘琦赴任的路上或抵达江夏之后,再布下更阴狠的杀招?
如果计划失败,刘琦被软禁甚至被杀害,我们该如何应对?必须立刻切断所有联系,将自身摘除干净,甚至可能需要主动向蔡氏示好,以求自保?
这无疑是下下策,但必须有所准备。若是蔡氏借此发难,强逼主公表态,我又该如何周旋?
思绪纷繁复杂,如同一团乱麻。我轻轻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茶水,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让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了一些。
“笃,笃。” 两声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
“进来。” 我沉声道,知道来人是谁。
门被推开,徐庶(元直)那略显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副寻常文士的打扮,眼神却锐利而沉静。他走进来,轻轻关上门,目光扫过房间,确认没有其他人,才走到我的书桌前。
“子明,还在等消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啊,元直。”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这几日,襄阳那边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玄镜台虽全力以赴,也只能窥得一些无关痛痒的皮毛。核心地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意料之中。” 徐庶坐下,神色凝重,“州牧病重,蔡氏必然将州牧府内外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严防死守,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们视为威胁。玄镜台的人,能确保自身安全,传回些许外围消息,已属不易。”
“我担心的,是刘琦那边。” 我看着他,坦诚地表达了内心的忧虑,“此计虽妙,却也极险。万一他未能领会,或者临阵退缩,亦或者刘表最终被蔡氏左右……后果,你我都清楚。”
徐庶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似乎也在快速思考。
“子明之虑,确有道理。刘琦此人,虽非愚钝,但性情柔仁,缺乏决断。要他在虎狼环伺之下,行此险计,确实难为他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此事亦非全无胜算。其一,求生乃人之本能,刘琦身处绝境,未必不能激发出平日所无的勇气。其二,刘景升(刘表)虽受蔡氏影响,但对长子总有舐犊之情,‘孝’字当头,或能触动其心弦。其三,外放江夏,看似贬斥,实则远离权力中心,亦合乎蔡氏欲清除异己之心,未必会死命反对,或许还会乐见其成,想着日后再慢慢收拾他。”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让我心中的焦虑稍稍缓解了一些。但我知道,这依旧是基于推测。
“最关键的是,” 我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地看着徐庶,“此事,绝不能让主公,以及云长、翼德他们知晓分毫。主公宅心仁厚,未必赞同此等权谋之术。云长刚烈,翼德性躁,一旦知晓,恐难守密,反而坏事。”
“子明放心。” 徐庶郑重地点头,“此事天知地地知,你知我知,以及执行计划的玄镜台核心人员知晓。绝不会有第五人知道我们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对外,我们只须静观其变,如同此事与我等毫无干系。”
这正是我需要的保证。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帮刘琦解围,更是为了我自己的长远布局。
在荆州这片复杂的土地上,多一个潜在的、可以施加影响力的棋子,尤其是在江夏那个关键的位置上,对我们未来的战略腾挪,至关重要。这枚棋子,必须牢牢掌握在我自己手中,而不是刘备的仁义旗帜之下。
“若……我是说若,” 我看着跳动的烛火,声音更加低沉,“计划失败,刘琦遭遇不测,我们……”
“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徐庶毫不犹豫地接口道,“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抹去所有痕迹,收缩玄镜台在襄阳的力量,蛰伏待机。同时,我会利用在荆州残存的一些旧识,散布一些对蔡氏不利的流言,转移视线,尽量将火引向别处。虽然未必能完全撇清,但至少能争取一些缓冲的时间。”
他的果决让我心中稍定。有元直这位心思缜密、手段果决的智囊在身边,确实能分担不少压力。
“好。” 我点了点头,“但愿,我们不必走到那一步。”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暗潮,依旧在襄阳那看不见的深处涌动。
而我们,只能在这新野的静夜里,屏息以待,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