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那人进了城,他这才知那人姓曹,名铁柱,是城里混混的头,在江湖上有些名头,隔三差五在破庙里请人吃饭,时不时得帮人办事儿,手下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而他,在混混里有些格格不入,认识字儿,头脑也机灵,干架时真真敢和人拼命,曹铁柱慢慢开始重用他。
曹铁柱会带他一块喝酒,一块去逛窑子,称兄道弟。
“你以前干嘛的?”
“以前是个贪官。”
曹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推心置腹道:“放心,以后咱们都会有很多钱的。”
曹铁柱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聊此事,他只当是笑言。
可没想到,这事儿竟成了真,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听曹铁柱的令,领着兄弟去开城门拼杀,接应城外同伙。
大家把云安城占了,控制了官府,便开始烧杀抢掠,按曹铁柱理直气壮时的话来讲就是:“这座城现在是我们的!”
大伙儿和官府的人打费了多大力气,那在城中挨家挨户讨要钱粮,或直接破门而入,奸淫妇女时也就同样费力气。
满当当的仓库,一箱箱的铜钱,银子,还有红光满面的兄弟们,都昭示着绝对胜利。
可他只要往街上走,总是空空荡荡,仔细去听,还能听见谁家屋里低低的啜泣声。
他觉得好恶心,原来他们能这么狠,原来自己也能这么畜生不如,原来还有比贪污更让百姓生不如死的法子。
“你买柴火吗?”
一个背着柴火的老人家慢吞吞走过来,眼巴巴瞧着他,开口问:“这位郎君啊,你要买柴火吗?五十文钱一担。”
“嗯……不用。”
老人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点点头,转身离开,他赶忙叫住:“老人家,你还是回家去吧,外头不安全。”
老人家“哦”了一声,边走边嘟嘟囔囔:“可是我孙子还病着呢,没钱买药啊,我得挣钱,挣钱给我孙子买药……”
老人家就那样左顾右看,执着寻找自己的买家。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为官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故事很普通,讲的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起早贪黑,为瘫痪在床的母亲挣钱买药。
有一回,那孩子去买药,到医馆才发现少了几枚铜钱,后来知道是邻居家的孩子偷了去,便上门去取,被骂胡说八道,用扫把赶出了门。
因少那几文钱,买不到药,母亲就那么死在了炕上。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远远跟在老人家身后。
不多时,有几人围了上去,老人家呆呆地问:“买柴火吗?五十文?”
“哼!”
老人家被推倒在地,肩上挑着的一担柴被抢走,那帮人扬长而去:“正缺柴火呢。”
“待会儿煮肉。”
他们那么的理所应当,仿佛这柴火本就是他们的。
身后老人家泪流满面想爬起,却无能为力,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柴火啊!”
“你们还没给钱呢!”
他看着一切,说不出半句话来,转身离开,只因那些都是手底下的兄弟们。
这城里,现在算什么呀?
那一刻,他不知自己为何存于世间,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嘛。
这几年他能吃饱,也能穿暖,在窑子里醉生梦死。
可一切欢乐过后,他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好像世间只有自己一人,好像自己在做梦,如今只是梦醒了。
那种感觉令他恐惧。
许多个无眠夜晚,他会想起往昔的许多人,许多事。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泪就流了下来,嘴里咸咸的才知道抬手去擦上一擦。
眼前这帮人,这帮兄弟们,与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他不愿看城中乱象,于是有意避开,曹铁柱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闲暇便去窑子里快活,与窗外隔绝。
美酒美人,当真好梦。
可逍遥过后,又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唯余空虚。
他想跟曹铁柱说,不要这样子,这不是义军。
他想百姓还能像以前一样,敢上街来摆摊。
他想走在街上时,能听到百姓们的叫卖声,而不是冷冷清清,只有时而刮过的风。
可他不敢,只因这是曹铁柱对兄弟们的赏赐。
因为他知道,他只要敢开口,便是众矢之地。
他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一日,偶然听到手下的兄弟与百姓悄悄在抱怨谁谁谁太不是人,说要跟外面的起义军里应外合。
他敲了门,进去之后就被人掐了脖子,只能勉强说:“我……可以……帮忙……”
他们竟是没有一点怀疑,马上就与他坦诚相待。
他这才知晓,外面有别的义军看上了这座城,为首的是一名叫陈路平的老狐狸,一经突起便闹的到处不得安生,如今想要拿下这座城。
除了那几人外,城里还有别的内应。
内应是谁,几人都没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城里任何人都会愿意当内应。
“路平”二字,他最近听得多,与这名差不多的,他也听过,那是几年前朝廷刚搬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在说。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跟老破靴说那人姓名时,老破靴淡定道:“我知道他名,因为我早就问出来了,嘿嘿……”
他又想起,有一次老破靴与他闲聊时说过一句:“当年我呀,就只顾着傻了,都没跟陈将军说一声谢谢。”
“啧啧啧,真是的,可惜啊,这辈子也说不上……”
“罢了,这辈子见不上,以后下去了我就在桥上等等,等他下来了,我给他说声谢谢,再请他喝杯酒,嘿嘿嘿,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那日摆宴,里应外合。
他的刀架住了曹铁柱的脖子,可曹铁柱是个不怕死的,临了临了,也舍不得抛下他。
“你个,白眼狼!”曹铁柱在混乱中,走在了他的前头。
室内打完后,有脚步声靠近,他听得出,正是刚刚领头赴宴的人,忍着疼问:“是,陈……将军,吗?”
“是。”
血泪染的他视线一片模糊,他其实瞧不清那人面貌。
“你叫什么?”
“刘……刘狗蛋……”
〞刘兄弟,好久不见。”
他忽然想起昔年老破靴说的话,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我想,想喝……酒……”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隐隐约约听见起身走远的脚步,可那脚步走的并不远。
他又听见翻找东西的声音,听见脚步回到身边,还有倒酒水的声音,感受着身后被轻轻托起,嘴边些许冰凉。
他其实不想喝酒,就是想帮老破靴敬一杯:“你喝。”
“一起喝。”
一起喝?倒也不错,既替老破靴敬了酒,还能尝一口。
他含着碗喝了几口,脑中慢慢浮现年少时娘温暖的怀抱,一声声温柔的“大川”。
张大娘楚婶婶她们见他回了村时,笑逐颜开地一句:“大川,来我家吃饭。”
到郭叔叔家之后,许多个彻夜难眠的夜晚,被一个静静走进屋的人拥在怀中。
对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郭婶婶,时不时请他喝酒的大哥二哥,有吃的总要给他留的三姐:“给大川留了吗?”
还有那几个牙牙学语的小家伙,温柔体贴的妻子。
直至最后,他脑海中浮现出某个清晨,堂屋里一双悬空的脚,还有从不敢去看的脸。
“大川。”
温柔声音久远又熟悉。
他想起,那日娘被人骂到不反驳后,家中也少有说话,自己很久没吃过娘喂的饭菜,没喜笑颜开扑进过娘的怀里。
他想说一声:“娘,川儿从未嫌弃过你,川儿那时候还小,只是需要时间…川儿…”
想着想着,脑海只剩无数个难眠夜晚里的忏悔。
“娘……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