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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9章 出发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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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要搭车吗?”身后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裹着些山间的风,带着松木和泥土混合的气息,阿禾回过头时,正撞见赶车老汉咧嘴笑。他眼角的皱纹深得像被岁月犁过的田垄,此刻却盛着夕阳的光,金灿灿的,像晒透了的核桃纹,每道沟壑里都藏着暖。老汉手里牵着匹枣红马,马鬃上沾着的草屑在风里轻轻抖,尾鬃扫过青布篷车的车辕,带起串细碎的轻响,像谁在用指尖拨弄琴弦。车辕上拴着串山楂果,红得发紫,颗颗饱满,用粗麻线串着,在风里晃晃悠悠,偶尔相撞,发出“咚咚”的轻响,节奏匀净,像谁在数着路上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把时光都数得慢了下来。

“去断云崖。”阿禾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青溪镇的泥土带着刚过雨的湿气,在靛蓝色的布面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边缘毛茸茸的,倒像苏绣娘未完成的绣品上,故意留的飞白,透着种未加修饰的生动!

老汉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泛起健康的红,然后拽了拽马缰绳。枣红马配合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溅起几粒细小的泥星。“巧了,我去那边给表兄送些山货。”他说着往车厢努了努嘴,竹编的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我那表兄,就是断云崖种茶的,你去寻他?”

阿禾刚要抬脚,忽然想起苏绣娘的话,指尖在布兜里摸索片刻,掏出那方蒲公英帕子。帕子被妥帖地折成四方块,展开时,银线绣的绒毛在光里泛着细亮的光,像落了层碎星。淡紫色的花瓣边缘还沾着点绣娘绣坊里的沉水香灰,是上次去取帕子时,落在上面的,如今成了不易察觉的印记,像落了层细雪。“大爷,您看这帕子……”

老汉眯着眼凑过来,粗粝的手指在帕子边缘轻轻捻了捻,指腹的茧子蹭过丝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忽然“啧”了声,语气里带着点惊叹:“这手艺,是挽云坊的苏绣娘绣的吧?”他指着蒲公英的根,那里的金线在光里泛着温润的红,像淬了血的玉,“你看这根,针脚细得跟发丝似的,转弯处藏着三分力,除了她,没人能把金线绣得像带血似的活。我家老婆子年前求了块并蒂莲,说夜里点灯时,帕子能在墙上映出花影来,那影子还会跟着灯动,神了!”

阿禾的心轻轻一动,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原来绣娘姓苏。她把帕子叠好放回兜里,指尖触到那根金线绣的根,暖得像有股细小的水流顺着指尖往上爬,经过手腕,漫过手肘,一直爬到心口,漾开圈温温的热。“她让我给断云崖的老茶农带句话,说去年的茶饼泡开,叶底像朵开着的莲。”

“哈哈,那就是我表兄!”老汉一拍大腿,车辕都跟着颤了颤,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像是在附和。“他最稀罕苏绣娘的话了。每次喝她捎的茶,都得对着叶底看半天,说那叶底的纹路里,能看出小苏绣线的影子,说茶气和绣气是通着的。”他掀开布帘,里面铺着层晒干的麦秸,黄澄澄的,带着晒透了的麦香,混着淡淡的干草味,“上来吧,保管到地方时,太阳还没落山,正好赶上表兄沏新茶。”

阿禾钻进车厢,草香混着马身上的汗味漫过来,竟不觉得冲。那味道里带着阳光和土地的气息,反倒像山野里的风,粗粝中透着股实在的暖。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路边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上滚着水珠,刺上沾着的水珠在光里闪着,像苏绣娘左眼的光——亮得清透,却不扎人,带着种温柔的坚定。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能看清蔷薇花瓣上的纹路,细细的筋络从花心延伸到边缘,连刺尖的小倒钩都历历在目,眼上的白翳像是被风吹薄了的纱,挡不住光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转起来,车轴发出规律的轻响,像老旧的座钟在走。车辕上的山楂果在风里撞出轻响,“咚、咚、咚”,节奏均匀,像谁在数着路上的石子。阿禾靠在车壁上,从布兜里取出那方帕子,借着从帘缝漏进来的光细细看。淡紫色的蒲公英蓬松得像团云,银线绣的绒毛根根分明,每一根都带着苏绣娘指尖的温度,仿佛下一秒就会乘着风飞走,去寻一个遥远的归宿。而那根金线绣的根,在光里泛着温润的红,像藏着颗小小的心,轻轻跳着,有节律,有温度。

她忽然想起苏绣娘的右眼,那层白翳在光里轻轻颤动的模样,像极了蒲公英的绒毛。原来有些翳,不是遮住了光,而是把光裹在了里面,像蚌壳裹着珍珠,要经过岁月的打磨,才能透出温润的亮。就像苏绣娘,她把阿远的笑、金丝藤的光、未完成的并蒂莲,全裹进了那层白翳里,反倒让左眼的光,亮得更沉实了,像埋在土里的玉,经过雨水冲刷,愈发莹润。

“姑娘,你这眼睛是咋了?”老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马缰绳“哗啦”响了声,带着点关切,“看你总揉,是进了沙子?”

阿禾把帕子按在眼上,银线的绒毛蹭着睫毛,痒得像有蝶翅在扇,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嗯,有点看不清。”

“我表兄懂些土方子,”老汉的声音混着马蹄踏过石子路的“嗒嗒”声,显得格外真切,“他种的茶,喝了能清目。当年小苏的眼刚出毛病时,他天天给她捎新茶,用山泉水泡了,说茶气能润着,比任何药都管用。”

阿禾心里一动,想问些什么,比如苏绣娘的眼是怎么出的毛病,比如阿远是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马车忽然颠了下,原来正翻过道山梁,风从帘缝灌进来,带着崖边的草木气,清冽中带着点微苦,老汉在外面喊:“快看,断云崖到了!”

她掀起车帘,只见远处的崖壁上缠着层薄薄的云,像谁披了件白纱,纱缝里漏出的山岩是青灰色的,被夕阳染得泛着暖调,像苏绣娘绣凤凰时用的墨绿丝线,深浓里藏着浅淡的金。崖下的茶园顺着坡势铺展开,一行行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绷在山上的绣架,而茶树间的点点新绿,就是绣娘还没绣完的针脚,鲜嫩得能掐出水。茶园中央的茅屋顶上,飘着缕淡青色的烟,在风里轻轻歪,像谁用毛笔蘸了淡墨,在天上画了道线,随性又自在。

“那蹲在茶丛旁的,就是我表兄。”老汉勒住马,车轱辘“吱呀”一声停了,带着点老旧的温柔,“他天天这个时辰看茶尖,说这时候的光最准,斜斜地打在叶尖上,能看出茶叶的性子,哪些憋着劲儿要长,哪些已经定了型。”

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个穿青布衫的老汉正蹲在茶丛旁,手里捏着片茶叶,对着光看了又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叶尖,动作像极了苏绣娘端详绣线的模样——专注里带着点虔诚,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草木,是能看透人心的镜子,能照见光阴里藏着的秘密。

车刚停稳,阿禾就跳了下去,怀里紧紧揣着那方帕子,帕子上的金线根硌着心口,像颗小小的石子,提醒着她带的话。老茶农听见动静回过头,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眼角的纹比赶车老汉的还深,却盛着更暖的光,像晒了一辈子太阳的柿饼,透着醇厚的甜。

“是小苏派来的娃?”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指缝里还沾着点茶汁的绿,是刚掐过茶尖留下的,“她的信,我等了快半个月了。前儿个还跟山风念叨,说该到了,山风都带了点绣坊的香。”

“她让我告诉您,去年的茶饼泡开,叶底像朵开着的莲。”阿禾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累的,还是心里的暖意太满,像刚沏好的茶,热气要从喉咙里冒出来,带着点哽咽。

老茶农哈哈笑起来,笑声震得茶丛都跟着抖,叶尖的水珠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这丫头,就知道我爱听这个!”他往茅屋的方向摆了摆手,粗布的袖子扫过茶丛,带起阵清香,“来,尝尝今年的新茶,用她送的那套紫砂杯泡,保管比去年的莲更俏。那杯子养了快一年,茶气都渗进陶里了,泡出来的水,自带股甜。”

阿禾跟着他往茅屋走,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缝隙里长着几株青苔,软软的,像苏绣娘绣帕子上的绒毛。风从茶园深处吹过来,带着新茶的清香,她忽然觉得,眼上的白翳又薄了些,连远处崖壁上的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原来有些光,真的藏在风里,藏在茶里,藏在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里,只等着被一颗温暖的心,慢慢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