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家里只剩下孱弱的妻子和老母,拿了地方上给的十两抚恤银子,和不知道谁留在岸上的血衣,便被打发了事。
这是温州海防卫兵死在海边的常态。
正因如此,许多卫兵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怯战不战。
“莫头儿,你放心,等汤将军带着陛下的任命来了,我当上指挥使以后,一定会替你讨回封赏的!”
哪怕活着的人不图名声。
朝廷给为国捐躯的卫兵发放的抚恤银子,还有二十两呢。
刘璟觉得,这二十两银子,死人用不上了,但活人能用得上。
至少,莫高的妻子和母亲有了银子,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宽松一些。
给莫高雕刻完木牌,刘景看了一眼那日值守的花名册。
海风吹过,花名册被翻得“哗啦哗啦”作响。
刘璟身边带着的两个亲兵正在刨木头,没法来帮忙,他只能放下手里的锉刀,朝四周张望,寻找着可以压着花名册的石头。
“给。”
一个虎口长满老茧,穿着铠甲护臂人,递来一块石头。
刘璟愕然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将,正站在光晕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
“汤将军?”
刘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行礼。
上次见汤和,对方还没有长出白头发。
如今的汤将军早已两鬓斑白,少了年轻时的威武,多了老者的慈祥。
“难得你小子还能认出我来。”
汤和哈哈一笑,双手摁着刘璟的肩膀,重新蹲坐下来,看向木牌上的名字。
“莫高?”
哪位?
“他是负责这一带海防的领队,那日倭寇来袭,带着手下官兵拼命抵抗,当我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牺牲了。”
刘璟语气平淡,但握着挫刀的右手青筋暴起,显然是在隐忍。
父亲说了。
温州官员通倭的事,要等陛下决断。
汤和虽是他未来的上官,但这种为了小兵恢复名誉,找朝廷要抚恤银子,没功劳没好处只会得罪人的事,不方便麻烦上官。
因为你不知道你的上官,是不是下官的老熟人,大靠山。
还是等自己当上指挥使以后,亲自给陛下上奏本,最为妥当。
汤和盯着他手背上突突直跳的青筋,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
“陛下说你是小刘伯温,我还觉得陛下抬举你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像刘老大人一样觉得住气,见面一瞧,你比刘老大人更能觉得住气。”
激将法?
本着你试探我,正好我试探你的想法。
刘璟手里的挫刀不停,暗中深吸一口气,突然暴喝出声。
“这些人的名字,明明可以录入县志里,登上军功册,如今却只能刻在这小小的木牌上,那几个发兵来迟的百户,却顶替了他们的功劳,将功补过,汤将军,你觉得长此以往下去,哪个卫兵还会拼死保卫百姓、守护我大明国土?”
汤和被突如其来的诘问吓了一跳,但笑容也重新爬到了脸上。
这才对嘛。
这才像年轻人,敢拼敢说也敢闹腾。
不像那些文官似的,讲究什么三思而后行,谋而后动。
心有不平事,干他娘的就对了!
刘璟看到汤和的笑容,心里松了口气,知道汤和就算不帮忙,至少不会拦着自己。
他话锋猛地一转:“对不起汤将军,末将失言,你就当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吧,我知道你在温州呆不久,这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温州的地方官员通倭,有一张名单送到刘基手里,就可上达天听。
可地方卫所的将领,却不在刘基的弹劾范围内。
刘璟只能耐心等着任命下来,哪怕下属和上官都对陛下的任命有疑问,觉得他是靠着父亲提拔才连升三级的,也没关系。
他会一个人,把整个温州海防整顿好,哪怕要费时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他也有信心能够完成自己的目标。
“沙沙沙。”
刘璟继续雕刻第二块木牌。
林虎。
下一位。
许汉汶。
这是被陈东杀死在通往城内道路上的两个卫兵。
不幸的是,他们唯一的亲人,被抢掠到了船上,附近受到惊吓逃跑又返回来的豪绅,嫌弃两具尸体埋于路间会坏了他家的风水,竟将其扔到了乱葬岗。
刘璟得知消息,亲自去了乱葬岗找回了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的尸骸,想着都是无家可归,便葬在一起。
这样既不孤单,等以后全城百姓知道这些人,为了保卫温州城做过什么,付出了什么,也好一并祭奠。
刘璟自顾自地做着他要做的事。
汤和蹲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手里的锉刀,心情非常复杂。
这小子和当地的老熟人,说的一样又不一样。
不尊上官,不敬同僚这种事,刘璟不仅真能干出来,按照眼前来看的情况,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要斩落许多没有通倭、但同样也不抗倭的将领于马下。
不一样的是,这小子这股敢冲敢拼,不同于刘老大人明哲保身的那股劲儿,根本不能称之为小刘伯温。
依他来看,刘仲璟这小子,迟早能够超越刘伯温!
“刘璟!”
汤和伸手拍了拍刘璟的肩膀,呲牙一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本将军带来了你的任命状,即刻起,你就是温州海防卫所的指挥使了!”
没等刘璟站起身来要接下任命状,汤和激动地拍着刘璟的肩膀。
“刘指挥使,告诉你一个更好的消息,即刻起,你被本将军停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