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官的梆子声恰在此时敲过第三响,他不再迟疑,将叠好的考卷推过案几,交了试卷,就顺着指引往外走去。
巧得很,刚转过月亮门,就听见石兽旁的皂隶扯着嗓子喊“开门——”。
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裂开条缝隙,前面几个交卷的考生已攥紧包袱抢在头里,陆谨言跟着人流踏出。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拴马桩上稀稀拉拉拴着几匹瘦马,墙角的粥摊正收着竹凳,热气裹着米香飘过来,勾得他腹中一阵空鸣。
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面如今空旷不少,只有几辆骡车还歪在路边,车夫抱着鞭子靠在车辕上打盹。
他抬手遮着西晒的余阳往街边扫了一圈,抬步向着停靠在路旁的马车走去。
刚走近两步,车帘突然被猛地掀开,孟轩探出头来的样子吓了他一跳。那家伙双眼无神,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往日里梳得齐整的发髻也散了半边,活像从灶膛里爬出来的恶鬼。
孟轩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话音里裹着沙砾般的粗粝:“陆兄你终于出来了,快上来,快上来,咱们回去了。”
陆谨言弯腰钻进车厢,雕花木板在他膝头擦出轻响。刚坐稳的刹那,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就被孟轩塞到了手里——青瓷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烫得他指尖微颤。
“咕嘟咕嘟”几声,他将茶水饮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这才像从水底捞起来般,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你出来有多久了?”陆谨言目光扫过孟轩沾着点心碎屑的衣襟。
孟轩“咔嚓”一口咬下半块绿豆糕,碎屑扑簌簌落在锦袍上,他也不在意,含糊着开口:“只比陆兄你早一炷香,这号舍里面的日子可真难过啊。”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依旧沙哑,却莫名带着股劫后余生的轻快。
陆谨言“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沿,不再开口。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震动透过车厢底板传来,一下下,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孟轩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腮帮鼓得像只囤食的松鼠,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闭目养神的陆谨言。
陆谨言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也没有说什么。
不一会儿,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渐缓。只听见车夫低喝一声“于”,辕马踏蹄的闷响顿住,马车稳稳停在了孟府门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映着暮色,门檐下悬挂的羊角宫灯已提前点亮,暖黄的光晕洇开,将门前两对石狮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孟轩原本还瘫在车壁上揉着发酸的小腿,闻言立刻跟被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弹起来,活力满满地伸手掀开车帘。
暮春的晚风卷着他袖子里的墨香扑出来,他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望着熟悉的门庭咧嘴笑:“陆兄,咱们到家了!可算能吃饭了,在号舍里啃的那干粮——”
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嗓音依旧带着考试时留下的沙哑,“简直能把我嗓子磨穿咯!你说那干粮硬得跟石头似的,怎么能咽得下去?”
说着他先一步跳下车,锦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陆谨言紧随其后下了马车,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车辕,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
他抬手掸了掸袖角的褶皱,目光落在孟轩还在发颤的手腕上,挑眉道:“就这点苦你就吃不了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清冽,像檐角刚化的春雪。
孟轩被问得一噎,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指尖蹭过汗湿的碎发。
“也没有......”
他嘟囔着,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指向门庭下的灯笼,“陆兄你看,嫂子在那儿呢!”
沈娇娇提着一盏灯走了过来,灯笼罩着的光晕在青砖上洇开,将她月白襦裙的裙摆染得发亮。“相公你们回来了,”她声音温软,像春日檐下的呢喃,“屋里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吃食了。”
沈娇娇不像旁人那般满脸担忧,一脸焦急,更不似旁人一开口就询问考的如何,有没有信心,就好像科举考试在她眼里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陆谨言望着她鬓边别着的素净发簪,喉头忽然有些发紧。
他上前一步,接过她手中的宫灯,灯柱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今日辛苦娘子了。”
简单一句,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喟叹
孟轩在一旁瞧得清楚,见沈娇娇接过陆谨言的行囊,动作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腰带,立刻识趣地摸了摸鼻子。
“既然如此,”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两人拱手作揖,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糕点渣,“那我就回我的院子了!多谢嫂子帮我张罗——”
话没说完就往后院溜,生怕多待一刻就成了碍眼的电灯泡。
沈娇娇望着他猴儿似的背影笑了笑,这才抬眼看向陆谨言,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尘:“先去洗个热水澡,再吃饭吧,这样松快一些。”
她的指尖带着清香,触碰到衣料时,陆谨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抬眼望去,她的眼瞳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澈,像藏着两汪不起波澜的泉水。
可此刻,那些熬红了眼的苦楚,那些悬在心头的焦虑,竟像被这庭院里的月光悄然融化了。
忽然懂得,真正的归处从来不是黄榜上某个刺眼的名字,不是旁人艳羡的功名簿。而是眼前人递来的一盏暖灯,是她为他留着的那碗永远温热的饭食,是那句轻描淡写、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回来了”。
“都听娘子的。”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沈娇娇脚步微顿,回头时眼里漾起笑意,像落进了碎碎的星光。她没再多说,只提着灯笼引他往后院走。灯笼的光晕在青砖上晃出温暖的光圈,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陆谨言跟在她身后,忽然觉得,此刻这片刻的安宁,才是他跋涉千里最想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