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秀宫内,空气仿佛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宫灯的光晕努力地散发着柔和,却难以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的药草苦涩,以及一丝极淡、却又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皇帝萧元宸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明黄的常服似乎也因连日的忧虑而失了几分往日的光彩,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平日里不怒自威的龙目此刻盛满了焦灼与疲惫。
他由李德全和几个贴身内侍簇拥着,脚步却比往常沉重了几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无力。
守在殿门口的雨春和雨冬一见圣驾,慌忙带着两个小宫女迎上前来,裙裾微颤,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惶恐与敬畏,齐齐敛衽下拜:“奴婢(奴才)恭迎陛下,陛下万安。”她们的指尖冰凉,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天颜。
萧元宸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虚礼,他微微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那动作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急切。
目光早已穿透她们,牢牢锁在内殿那扇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要将那薄薄的木板看穿。
“太医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久未滋润的土地,每个字都透着压抑的焦虑。
“回陛下,张院判刚进去为娘娘请脉了。”
雨春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内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推开。
太医张院判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额角似乎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见到皇帝,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微臣参见陛下。”
身后跟着一名端着药盘的医女和两个侍从,皆是屏息敛气,大气不敢出。
“婉嫔如何?”萧元宸几乎是抢着问出口,身子微微前倾,那迫切的神态让张院判心头一凛。
张院判不敢有丝毫怠慢,定了定神,恭敬回禀:“启禀陛下,娘娘脉象已趋于平稳,虽仍虚弱至极,但比之前几日已是大有起色,生机已然稳固。
微臣推测,娘娘随时可能会醒转过来。”他看到皇帝紧绷的下颌似乎松动了一丝,
连忙继续道,“微臣已吩咐宫女去准备些清淡易克的青州小菜,以备娘娘醒后或能进食。
娘娘胸口的箭伤恢复亦尚可,创口愈合良好,已无需每日换药,之后三日更换一次即可。”
听到婉嫔可能随时醒来,萧元宸紧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揉了一下,略微舒展,但紧接着,一个更深沉、更关乎未来的忧虑浮上心头,让他眉头再次蹙起。
“张爱卿,”他沉吟着,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张院判,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帝王的威严与探寻,“婉嫔这伤……大约需要多久才能彻底恢复如初?若是……若是朕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问了出来,“若要子嗣,她这身子,又需调养多久?”
张院判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皇上终于明确表露出想要子嗣的心思了!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关乎国本啊!
后宫多年无所出,朝野上下虽不敢明言,私下里的议论却从未停歇,皇上心中定然也是积压着巨大的压力。
他定了定神,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谨慎:“回陛下,娘娘的箭伤若调养得当,以娘娘素来不错的底子来看,大约三个月便可痊愈,不影响日常起居。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此次中毒,非同小可,毒性虽解,却已伤及娘娘的本元根本。若要调养至适宜怀有龙裔的最佳状态,恐怕……恐怕需得耐心静养半年左右,待余毒彻底肃清,受损的本元完全稳固方可。
此次当真是凶险万分,幸得解药送来的及时,再晚片刻,莫说子嗣,只怕娘娘……不出七日,便会香消玉殒。”他微微垂下眼帘,不敢再说下去。
半年……又是半年。
萧元宸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
是啊,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婉婉此刻还人事不知,他却在盘算着子嗣之事,未免显得过于冷情。可无奈自己只有她一个女人啊!
……他抬眼望向这清冷寂寥的灵秀宫,除了婉婉的气息,再无其他能让他心安的存在。
心中那股熟悉的苦涩再次翻涌上来。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盯着他的后宫,盼着皇嗣降生。
他们哪里知道,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后宫,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一场他不得不应付的、华丽而空洞的戏码。
唯有这灵秀宫里的女子,这还在病榻上挣扎的婉婉,才是他心中唯一的真实,唯一的牵挂。
其他的女人……呵,她们若能诞下子嗣,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即便真有,也绝不可能是他萧元宸的血脉!
想到此,萧元宸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苦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张院判摆了摆手:“嗯,你费心了。给她开些温补固本的方子,用最好的药材,务必尽快助她恢复元气。退下吧。”
“是,臣遵旨。”张院判如释重负,躬身行礼后,带着医女和侍从脚步匆匆地退出了灵秀宫,仿佛生怕再被问及什么棘手的问题。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宫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皇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缓缓迈步,走到婉嫔的床榻边,俯身凝视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往日里总是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紧紧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受伤的蝶翼,安静地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青影,更显得她毫无生气。
一缕散乱的青丝贴在她汗湿的额角,平添了几分脆弱。
他伸出手,温热的指腹带着无比的小心翼翼,轻轻拂开那缕发丝,然后,指尖流连在她微凉的额头,滑过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干裂的唇瓣上。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生怕一用力便会碎裂。
万般心疼与怜惜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喉头哽咽,胸口闷得发疼,他俯下身,将唇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依赖:“婉婉,快点好起来吧……求你了……朕……朕也只有你了!”
这句低语,揉碎了一个帝王所有的骄傲与坚硬,只剩下最纯粹的恐惧与渴求,消散在静谧得近乎悲伤的空气里。
他缓缓直起身,挺直了因担忧而微驼的背脊,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对着一直垂手侍立在不远处的李德全吩咐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候命。
“去,把朕今日未批阅完的奏折,全都搬到灵秀宫来。”
萧元宸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眼底的疲惫却未消散,“今天,朕不回养心殿了。”
李德全心中了然,连忙应道:“是,奴才遵旨。”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紧绷的侧脸,试探着问,“陛下,这都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您从午后到现在水米未进,可要奴才给您准备些膳食?您多少用一些吧,龙体是江山社稷的根本,可千万不能熬坏了啊。”
这几日皇上忧心如焚,食不下咽,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萧元宸沉默了片刻,腹中确是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感。
他点了点头:“嗯,好,去吧。”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回婉嫔恬静却毫无生气的睡颜上,脑海中浮现出往日她系着围裙,在小厨房里为他忙碌的身影,以及那碗总能熨帖他肠胃的阳春面。
心中蓦地一动,吩咐道:“就让婉婉院子里的小厨房,给朕做一碗……阳春面吧。
朕倒要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有没有学到婉婉的手艺。”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李德全精神一振,皇上肯主动点膳,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立刻转身,压低声音吩咐了候在一旁的灵秀宫管事宫女几句,让她速去小厨房传话,务必用心去做。自己则脚步轻快地转身,亲自往养心殿方向去取奏折。
不多时,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飘进了内殿。
婉嫔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雨春,亲自端着一个描金缠枝莲纹的黑漆托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稳稳地放着一个温润的汝窑青瓷大碗,碗里盛着清亮见底的面汤,几缕翠绿的葱花漂浮其上,衬得卧在面条间的那个金黄圆润的荷包蛋愈发诱人。
面条根根分明,柔韧洁白。旁边还配着几只白玉小碟,分别装着酱萝卜、醋腌黄瓜、香油拌笋丝等几样精致爽口的江南小菜。
雨春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早已备好的小几上,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垂首低声道:“启禀陛下,阳春面和小菜备好了,您趁热用吧。”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皇帝,只见他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家娘娘,眼神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世间寒冰,那份深情让她心中既是感动又是酸涩,忍不住抬起袖角,悄悄拭了拭瞬间湿润的眼角。
“陛下尝尝看,这味道可与娘娘平日里做的相似?娘娘闲暇时,也曾指点过小厨房的张主厨几回的,说您就爱这个清淡口儿。”
一旁的雨冬早已机灵地端来了温热的湿帕子和一盏清水,伺候皇帝净手。
萧元宸收回凝视婉嫔的目光,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桌上那双他惯用的乌木镶银筷。
他先是夹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热气,缓缓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猪油香和葱油香的清爽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虽然,细品之下,似乎比婉婉亲手做的,还少了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只属于她的独特鲜甜和恰到好处的火候,但那份努力模仿、想要复刻他心爱味道的用心,却真真切切地透过这碗面传递了过来。
他紧抿了几日的嘴角,终于在这一刻,缓缓扬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又真实无比的笑意。这丫头……真是……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着想。
连她宫里的小厨房,都被她调教得如此懂得他的喜好。
“嗯,不错。”他低声赞了一句,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旁边的雨春和雨冬瞬间松了一大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随即,萧元宸不再犹豫,拿起筷子,就着那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开始认真地吃面。
或许是真的饿极了,或许是这碗带着婉婉印记的面条勾起了他对温暖的无限渴望,他吃得又快又香,竟将那一大碗面连带着清汤都吃了个底朝天,就连几碟小菜也几乎扫空。
看着皇帝终于好好地用了膳,雨春和雨冬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就连守在殿内外暗处的几个大内暗卫,都无声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皇上已经连续数日没有好好的吃东西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如今总算肯进食,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兆头。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他们那位还在昏睡中的主子娘娘。
也只有自家娘娘,才拥有这般魔力,能于无声处安抚帝心,知道他最深的渴望,哪怕只是通过一碗面。
用完了面,雨冬手脚麻利地端来漱口水和干净的帕子。
萧元宸漱了口,擦了擦嘴,腹中传来的温饱感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积累的疲惫和寒意,沉重的心情似乎也因此而稍稍松快了那么一丝。
雨春察言观色,见皇帝眉宇间的郁色稍减,瞅准这个难得的时机,连忙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邀功意味:“陛下,说起来,我家娘娘之前还为您亲手做了好多衣裳、鞋袜呢,都仔细熏了香,分门别类地收在内殿的小库房里。
陛下若是觉得身上这件常服穿着有些乏了,或是想换双软底的鞋履松快松快,随时都可以去更更换。”她必须得抓住一切机会,让皇上时刻记着自家娘娘的好,记着娘娘这份无微不至的心意。
“哦?她还给朕准备了衣物?”萧元宸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淌过心间。
他侧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沉睡的婉嫔,她的呼吸似乎比方才更均匀了些,苍白的面颊上也仿佛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心中微动,放轻了动作,从椅子上站起身,“既如此,朕去看看。”
他随着雨春的指引,放轻了脚步,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进旁边一间作为小库房之用的内殿。
这间内殿陈设极其简单,靠墙立着两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雕花樟木柜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和某种清雅花香混合的气息。
萧元宸走到左边那个柜子前,伸手拉开了对开的柜门。柜门“吱呀”一声轻响,露出了里面的景象。他微微一怔。只见柜子里挂着的,不过寥寥三四套嫔位份例的宫装,颜色也偏素雅,叠放整齐的几套换洗里衣,材质普通,并非什么贡品绸缎。底下只放着几双绣花软底鞋和几双半旧的素色棉袜。这就是她全部的衣物了?这丫头……未免也太……朴素了些。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平日里赏赐给她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并不少,份例用度也远超同侪,怎么就过得如此“清贫”?那些东西都用到哪里去了?
带着满心的疑惑,他转而走向右边那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柜子,伸手拉开了柜门。
柜门开启的瞬间,萧元宸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骤然加快的声音。
与旁边那个“家徒四壁”、清简到近乎寒酸的柜子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眼前这个柜子里,竟是塞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却又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最上面一层,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数十个各式各样的香囊荷包,有素面暗纹的,有绣着精致竹纹、兰草的,有缀着小巧玉坠的,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往下,是几条质地上乘的玉带,白玉温润,墨玉沉稳,他拿起来看了看,腰围尺寸分毫不差,正是他惯用的。
再往下,是叠放如山的崭新里衣、中衣、外袍,从轻薄的春衫到厚实的冬袄,从柔软寝衣到挺括的常服,面料无一不是顶级的贡品丝绸、云锦、缂丝,触手生温,光泽内蕴。
最底下,是十几双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穿着的鞋履,软底的便鞋、厚底的朝靴、舒适的布鞋,以及与之配套的各色厚薄不一的袜子,全都按照尺码大小码放得整整齐齐。
所有这些物品,从颜色、款式、尺寸,到面料的选择,无一不是精准地契合了他的喜好和身量。
这满满一柜子,竟全都是为他——萧元宸——准备的!
“皇上……”不知何时,李德全已经处理完奏折的事宜,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正好看到这
一幕,也是惊得半张开了嘴!
随即压低声音感叹道,“哎呀!婉嫔娘娘这……这也太节俭了!对自己这般苛刻……您平日里赏赐的那些东西和她的份利银子,奴才还一直纳闷都用到哪里去了呢……”
“你看看,都用在这儿了!”萧元宸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着面前这琳琅满目、几乎要溢出柜子的一大柜子衣物鞋袜,每一件都选用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做工之精细、用心之程度,甚至远超宫中造办处的顶尖绣娘,
“这丫头……你说,这傻丫头……让朕……让朕如何能心里没有她?!”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情感。
李德全连忙凑近细看,越看越是心惊。这些衣物,不仅料子顶级,许多细节处的绣纹、盘扣,都带着一种独特的灵气和韵味,显然是倾注了制作者极大的心血和情意。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我的娘娘哎……这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呀?奴才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雨春,此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眼圈也红红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家主子的敬佩、心疼与骄傲:“回李总管的话,这……这都是娘娘平日里得了空闲,或是心里烦闷时,或是夜里睡不着时,一点一点亲手做的。有时候是描个花样子,有时候是裁块料子,有时候是绣几针……今天做点儿,明天做点儿,日积月累,慢慢就积攒起来了。娘娘来自乡野,有地方不会做了,就和嬷嬷们学,学会再给您做!”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后来东西实在太多了,奴婢们看着都替娘娘发愁,说没地方放了,才求了管事嬷嬷,给添了这么个大柜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哽咽,“我家娘娘总说,皇上您日理万机,身边伺候的人再多,贴身的衣物鞋袜也得是最舒适、最合心意的才好她说……她说皇上的衣服要多准备一些,春夏秋冬,行围打猎,南巡北狩,总有能用得着的时候,免得临时需要,内务府那边手忙脚乱,经手的人太多了,做得不称心……”
雨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细数着自家主子的点滴用心,却没发现,站在柜子前的那位九五之尊,早已是虎目含泪,眼眶红得吓人。
那氤氲的水汽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又酸又胀,一股灼热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眼底,几乎要冲破他强自维持的镇定。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德全何等精明,察言观色早已是浸入骨髓的本能。
一见皇上情绪如此激动,立刻不动声色地朝还在说话的雨春递了个眼色,同时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挥手,示意她噤声并退下。
雨春瞬间会意,连忙止住了话头,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倒退着,退出了内殿,并顺手带上了殿门。
内殿之中,顿时只剩下君臣二人,以及那满柜子无声诉说着深沉爱意的衣物。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婉嫔指尖的温度和她清雅的体香。
李德全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这位婉嫔娘娘啊……她对皇上的这份心意,早已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它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轰轰烈烈的举动,只是这样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地融入了日常的每一处细枝末节之中,无声无息,却又深沉厚重得足以撼动人心。
放眼这偌大的皇宫,乃至整个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子,能如此纯粹、如此不计回报、如此细致入微地对待皇上了。
怨不得啊,怨不得皇上对婉嫔娘娘如此倾心相待!
内殿之中,寂静得只剩下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那满柜衣物无声散发出的淡淡樟木与清雅花香。
萧元宸背对着李德全,宽阔的脊背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抬手,用指节用力地按了按刺痛的眼角,试图将那股汹涌上涌的热意压下去。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婉嫔灯下缝衣的模样,她低垂着眉眼,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指尖灵
巧地穿梭,将一针一线的情意都密密地缝进了这些衣物里。
而他,他给了她什么?除了一个嫔位,一些身外之物,他似乎从未真正留意过她是如何在这些冰冷的宫墙内,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执着地温暖着他。
愧疚、心疼、还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密密麻麻,带来尖锐而绵长的痛楚。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偶尔还有些狡黠的女子,早已在他心底占据了何等重要的位置。
她是这死气沉沉的皇宫里,唯一的光,唯一的暖。
良久,他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慢慢转过身来,眼眶依旧泛着红,眸底深处是惊涛骇浪过后残留的湿意,但脸上已强自恢复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沉痛。
他的目光落在李德全身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一直低垂着头,此刻才敢微微抬眼,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萧元宸的视线再次扫过那满满一柜的衣物,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惜,有自责,更多的却是某种被深深触动后的柔软。
“你都看到了?”他问,语气很轻,像是在问李德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德全连忙躬身,语气无比恭敬,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感叹:“奴才看到了。
婉嫔娘娘……对陛下的这份心意,真是……真是……”他斟酌了一下,最终只道,“感天动地,世所罕见。”任何华丽的辞藻在这一柜子实实在在的衣物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元宸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过一件叠放整齐的月白色中衣,那丝滑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婉嫔指尖的余温。
他想象着她挑选料子时的认真,裁剪缝制时的专注,心中那股酸胀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水光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把柜子关上吧。”
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仿佛里面锁住的不仅仅是衣物,更是他此刻最为宝贵的心绪。
李德全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两扇柜门合拢,扣上铜锁。
“走吧。”萧元宸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柜门,仿佛要将这景象深深烙印在心底,然后率先迈步,向外走去,“回她身边去。”
此刻,什么奏折,什么朝政,都比不上守在婉嫔身边来得重要。
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她的床边,想要感受她的呼吸,想要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他。
李德全连忙跟上,脚步比来时更加轻悄。
他知道,经过这小库房里的“惊鸿一瞥”,皇上对婉嫔娘娘的情意,只怕是又深了一层。
这位娘娘,当真是以柔克刚,于无声处,彻底俘获了帝心。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回到婉嫔的寝殿。
内殿里,光线依旧柔和,药味似乎也淡了一些。
雨春和雨冬正安静地守在床边不远处,见皇帝回来,连忙屈膝行礼,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萧元宸径直走到床榻边,在刚才坐过的椅子上重新坐下。
他再次握住婉嫔露在锦被外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也或许,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温柔,也更加沉重。
方才在库房里看到的一切,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个傻丫头,自己省吃俭用,却把最好的东西都想着给他。
她为他做的每一件衣物,都像是在无声地倾诉着:“陛下,我在乎你,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
他俯下身,用他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婉嫔冰凉的额头,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打扰到她的沉眠。
他轻声呢喃,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祈求:“婉婉,你何时才能醒来,看看朕吃你准备的阳春面,看看朕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 朕……朕想听你再唤一声‘阿宸’,再对朕露出那个狡黠又可爱的笑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融进了这静谧的夜色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灵秀宫内,只有宫灯幽幽地燃烧着,映照着床榻上沉睡的女子,和床边默默守候的帝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床榻上,一直紧闭双眸的婉嫔,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颤动,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一丝脆弱,却又充满了生机。
萧元宸一直紧紧注视着她,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
他猛地抬起头,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婉嫔的眼睛,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他看到,婉嫔的眼睫再次颤动,这一次,幅度更大了些。
她的眼皮似乎在努力地想要睁开,却又显得那样吃力。
她纤细的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的唇瓣也轻轻地翕动着,仿佛在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
萧元宸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
他激动得浑身都微微颤抖,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她这来之不易的苏醒。
他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婉嫔的唇边,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婉婉?婉婉,你醒了吗? 朕在这里,朕在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婉嫔紧闭的双眼,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一丝微弱的光芒,从那缝隙中透了出来,如同夜空中最黯淡的星辰,却足以照亮萧元宸
整个世界。
婉嫔的眼眸,起初还有些涣散,茫然地望着床帐顶,似乎意识还未完全清醒。
但很快,她的目光开始聚焦,慢慢地,缓缓地,转向了床边,转向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当她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萧元宸脸上时,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仿佛沉寂已久的火苗,被重新点燃。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但更多的,却是看到他时,那份无法掩饰的惊喜与眷恋。
她虚弱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艰难地翕动,发出了一个极轻极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阿……宸……”
这两个字,带着浓浓的鼻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击中了萧元宸的心房。
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积压在心底的担忧、恐惧、愧疚,瞬间化作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握紧婉嫔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打湿了她的手背。
“婉婉!婉婉!你终于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朕还以为……朕还以为……” 他哽咽着,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要将这些天积压的
所有担忧与思念,都倾注在这声声呼唤之中。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顾不得擦拭,只是紧紧地握着婉嫔的手,贪婪地看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深深地刻在灵魂深处,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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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婉嫔醒来,守在一旁的雨春早已是喜极而泣,但她深知此刻不是失态的时候,强忍着激动,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几乎是立刻就端着早已备好的温水凑了上来。
那水温是她反复试过的,不凉不烫,正好入口。
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颤抖:“陛下,温水……娘娘刚醒,先润润喉咙吧。”
萧元宸这才如梦初醒般,连忙小心翼翼地松开紧握着婉嫔的手,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苍白的小脸。
他接过雨春递来的素雅青瓷水杯,触手温热。
他先是轻轻拍了拍婉嫔的肩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婉婉,来,朕扶你起来一点,喝口水。”
说着,他小心地将手臂垫在婉嫔的颈后和背部,用一种极其轻柔而又稳固的力量,缓缓将她虚弱无力的身子扶起,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又顺手调整了一下她身后的软枕,确保她能靠得舒服些。
婉嫔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这让萧元宸的心又是一紧,她瘦了太多。
婉嫔顺从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和体温,虚弱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扇动,带着一丝依赖。
萧元宸一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唇边。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慢点喝,不急。”
他低声嘱咐着,将杯沿轻轻贴上她干裂的唇瓣,微微倾斜,让温水缓缓流入她口中。
婉嫔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的滋润。
她喝得很慢,也很费力,每一口似乎都耗尽了她不少力气,但那双重新有了些微光彩的眼眸,却始终一瞬不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萧元宸,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眷恋。
萧元宸耐心地喂着,看着她苍白的唇瓣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心中那块悬了数日的大石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稍稍缓过一口气,眼中的茫然也褪去了些许,这才用指腹轻轻揩去她唇边的一滴水渍,声音放得更柔,如同怕惊扰了她一般,低声问道:“婉婉,肚子饿不饿?御膳房一直温着米粥,朕让他们端些过来,你先喝点粥,好不好?”
他知道她定然是饿极了,这么多天水米未进,全靠参汤吊着,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温和易克的食物来补充体力。
他看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心中满是疼惜,恨不得立刻就能让她恢复往日的红润康健。
婉嫔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濒死的蝶翼终于捕捉到一丝生机。
她那张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此刻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连平日里饱满莹润的
唇瓣都干裂起皮,几缕汗湿的青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鬓边,更显得她虚弱不堪,仿佛一触即碎。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萧元宸,眼神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蒙与浓浓的倦意,但当目光触及他
眼底深切的关怀时,还是努力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此刻仅存的力气。
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沙哑气音的“嗯”声,细若游丝。
“好,好,朕这就让他们端来。”萧元宸见她应允,一直紧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连忙应声。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婉嫔的脸,看到她这般模样,心疼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意。
根本无需他再多言,一直候在旁边的雨冬早已是心领神会。
这丫头越来越机灵,此刻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见状,立刻悄无声息地屈膝一福,应了声“是”,便如同猫儿般脚步轻盈地退出了内殿。
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急切,直奔一直用小火煨着吃食的小厨房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雨冬便回来了,手里稳稳地端着一个描金海棠纹的黑漆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只温润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半碗小米粥。
那粥熬得极是用心,米粒早已开花,变得金黄软糯,几乎成了米糊,腾腾的热气带着一股谷物特有的清甜米香,弥漫在空气中,驱散了些许浓重的药味。
旁边还配着一小碟碧绿爽脆的酱瓜丝,切得细如发丝,只看一眼便觉清爽开胃。
“陛下,粥温好了,不烫不凉,正好入口。”
雨冬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喜悦的颤音,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萧元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托盘里端起那碗粥。
白瓷碗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仿佛也带着一丝暖意熨帖了他焦虑的心。
他一手依旧稳稳地揽着婉嫔,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拿起那柄小巧精致的银勺。
他的目光落在粥上,先是用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感受着那份粘稠,然后舀起少许,并未立刻去喂,而是先凑近自己唇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用自己的嘴唇试了试温度,确
认温度适宜,不会烫到她分毫之后,脸上才露出一丝放心的神色。
他这才将银勺缓缓送到婉嫔的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绝世珍宝。
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以及这碗能带来生机的米粥。
他的声音更是放低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柔和:“来,婉婉,张嘴。”他顿了顿,
看着她微微翕动的睫毛,补充道,“先吃一点点,试试看。”
婉嫔顺从地微张开干裂的唇瓣,小口地含住勺中的米粥。
那温热软糯的口感瞬间包裹了她的味蕾,暖意顺着食道缓缓流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感。
她用尽力气,慢慢地咽下,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口,却让她原本黯淡的眼眸似乎亮了一分,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些微。
看到她顺利咽下,萧元宸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珍视的、发自内心的浅笑。
那笑容驱散了他连日来眉宇间的阴霾和疲惫,眼底的忧虑被浓浓的欣慰与疼惜取代。
“好,真乖。”他低声赞了一句,又舀起一勺,重复着刚才吹凉、试温的动作,再次耐心地喂到她唇边。
他就这样,一勺,又一勺,耐心细致到了极点,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偶尔,他会用勺尖沾一点点碧绿的酱瓜丝,混在粥里一起喂给她,试图用那一点点的咸鲜来刺激她沉睡已久的味蕾。
婉嫔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力量和稳定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此刻米粥的清香。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被精心呵护的感觉,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但心底却涌起
一股暖流,驱散了昏迷时的恐惧与冰冷。
她能感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后怕。
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眸子,再次睁开时,便始终带着全然的信赖与依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仿佛要将他此刻温柔的模样,深深刻进心里。
站在不远处的雨春、雨冬,以及一直默默垂首、如同隐形人般的李德全,都屏息静气地侍立着。
他们看着眼前这幅帝王亲自侍奉汤药、柔情似水的画面,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欣慰与感动。
雨春强忍着泪意,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再次滑落,她连忙抬起袖角,悄悄拭去,这一次,是喜悦和庆幸的泪水。
旁边的雨冬也是眼圈泛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用力上扬,露出一个包含着泪花的真挚笑容。
而李德全,这位见惯了宫廷风雨、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老内侍,此刻也是眼含热意,看着九五之尊如此放下身段,将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倾注在怀中女子身上,心中感慨万千,微微颔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柔和。
这情意绵绵、细致入微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日里那个杀伐决断、威严深沉的帝王半分影子?
分明就是一个担忧至极、疼惜入骨的寻常男子,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三人心中同时涌起一个念头:太好了,娘娘终于醒了!
灵秀宫的天,终于晴了!真是老天保佑,祖宗显灵啊!
这压抑了数日的阴霾与死寂,终于被这碗温粥,被帝王这毫不掩饰的深情,彻底驱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