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余威仍在沟壑内肆虐,冰冷的雨丝如针,刺穿着单薄的树皮布衣。浑浊的污水虽被那根歪扭的陶土“毒龙”强行导引出去,但低洼处依旧残留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巨窑在雨幕中持续咆哮,青白火焰舔舐着湿柴,发出沉闷的爆裂,蒸腾的热浪与深秋的湿寒在窑口附近激烈交锋,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沼泽。战士们蜷缩在窑壁滚烫的阴影里,身体在寒冷和疲惫中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胃囊里那点由三口巨鼎强行分配下去的、滚烫粗糙的“肉羹”,早已被身体的极度消耗榨干,饥饿的灼烧感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啃噬着每一根神经。
草叶靠坐在窑壁最热的角落,树皮布衣紧贴着皮肤,被高温和湿气蒸腾得又闷又痒,如同裹了一层带刺的苔藓。她强忍着抓挠的冲动,意识在秦霄碎片冰冷图谱和现实的腥臭泥泞中艰难穿行。入口处,石锤的陶埙军号那短促的“呜!呜!呜——!”如同催命的丧钟,伴随着青铜箭矢撕裂雨幕的尖啸,以及墙外穴熊人因污水“毒龙”袭击而发出的、更加狂暴的、混杂着痛苦与愤怒的咆哮。每一次反击,都在加速燃烧这具躯体里最后的灯油。
突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骚动从靠近寒潭(现在更像污水潭)的角落传来。
“我的!是我的!还给我!”是负责捶打树皮纤维的老妇人石花,她枯瘦的身体扑在泥水里,死死抓住一块沾满污泥、散发着浓烈腥气的东西。
“滚开!老东西!这鱼是我在墙根水里摸到的!”一个年轻战士红着眼,用脚狠狠踹向石花枯槁的手臂,试图抢夺她手里那块黑乎乎的东西。
借着窑口跳动的火光,草叶看清了——那是一条被污水冲到墙根、早已死去多时、足有小臂长短的不知名河鱼!鱼身被污水泡得发胀,鳞片脱落大半,露出灰败的鱼肉,散发着浓烈的腐败腥气!
一块腐肉!但在极度的饥饿面前,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肉,却成了无上的珍宝!
石花被踹得闷哼一声,枯瘦的手臂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那条腐鱼,指甲都抠进了鱼腹的烂肉里!年轻战士更加暴怒,抬脚就要再踹!
“住手!”硬骨冲过去拉开两人,但那条腐鱼在争夺中被撕扯,腥臭的烂肉和内脏碎块溅得到处都是!
“我的鱼!我的!”石花发出凄厉的哭嚎,扑在泥水里,疯狂地用手扒拉着散落的碎肉和内脏,不管不顾地就往嘴里塞!那腐败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呕…”年轻战士被溅了一身烂肉,恶心得弯腰干呕,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石花手中剩下的鱼头和半截鱼身,闪烁着贪婪的绿光。其他战士也蠢蠢欲动。
混乱和绝望如同这沟壑里的污水,再次蔓延。任何一点意外获得的食物,都足以引爆血腥的哄抢和自相残杀。
草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条被撕碎的腐鱼,锁定了石花塞进嘴里疯狂咀嚼的烂肉,锁定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腐败腥气。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微生物”、“腐败”、“食物中毒”、“蛋白质变性”、“盐渍”、“渗透脱水”、“厌氧发酵”的图谱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因饥饿而混沌的脑海!这鱼,不能生吃!吃了会死得更快!但沟壑内没有任何可以生火慢烤的条件和时间!必须保存!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强行阻断腐败,让这意外的、也可能是唯一的蛋白质来源,能够被安全地、冰冷地分配下去!
“…盐…高…渗…透…脱…水…抑…菌…”
(盐,高渗透,脱水,抑菌…)
“…密…封…厌…氧…酸…性…发…酵…可…保…存…”
(密封,厌氧,酸性发酵,可保存…)
“…陶…瓮…密…封…性…佳…”
(陶瓮密封性佳…)
“…若…有…盐…则…可…为…”
(若有盐则可…)
盐!寒潭!草叶猛地想起寒潭那极其苦涩、甚至让舌头微微发麻的咸涩味道!那不是普通的淡水!是微咸的苦水!虽然远不如海盐纯净,但其中蕴含着宝贵的氯化钠!
一个冷酷到极致、带着血腥效率的念头瞬间成型——腌渍!用这沟壑里唯一可用的“盐源”——寒潭苦咸水!用这沟壑里唯一能快速密封的容器——陶瓮!将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鱼,连同沟壑内所有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或者勉强可以食用的东西,强行塞进去!用高盐、密封、发酵的力量,在腐败彻底完成之前,强行按下暂停键!将其转化为可以储存、可以分配的“腌渍物”!
“泥!”草叶的声音在雨声、号声和混乱的哭嚎中如同炸雷,“寒潭净泥!最细!最韧!快!还有,所有烧废的、厚壁的、没破的陶瓮!全部拖过来!洗干净!快!”她的手指向巨窑旁堆积的陶器废料堆,那里有几个之前烧制失败但器型相对完整、厚壁的陶瓮。
命令带着绝对的威压!战士们再次被驱赶起来。泥被疯狂地挖来。几个厚实的陶瓮被从泥泞的废料堆里拖出,用寒潭浑浊的苦咸水(现在也顾不上了)胡乱冲洗掉表面的污泥。
“鱼!”草叶指向石花手中剩下的鱼头和半截鱼身,以及地上散落的烂肉和内脏,“还有!所有能找到的!水里冲进来的死鱼死虾!水边长的水草根!能吃的野菜!只要没烂透!全给我收集起来!洗干净!剁碎!快!”她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寒潭浑浊的水面和泥泞的岸边。
石花被硬骨强行从泥水里拖开,手里死死抓着剩下的鱼头。那条腐鱼被迅速收集起来,连同几个战士在寒潭边和墙根污水中摸到的另外几条同样腐败、甚至更小的死鱼、几只泡涨的死虾,以及一些被污水冲刷到角落、勉强还能辨认的、富含淀粉的块根和水草。所有东西被拖到寒潭边,在冰冷的苦咸水里草草冲洗(洗掉表面的泥污和部分腐败粘液),然后用石刀、石斧疯狂地剁砍、砸碎!变成一堆混杂着鱼鳞、碎骨、内脏、植物纤维的、粘稠腥臭的糊状物!
草叶抓起一团湿泥,快速揉捏摔打,剔除粗砾,使其变得极其细腻粘稠。她拿起一个刚洗净的厚壁陶瓮,将湿泥均匀地、用力地涂抹在瓮口边缘,形成一圈厚实的泥环。然后,她抓起一大把那粘稠腥臭的糊状物,狠狠地塞进陶瓮中!用力压实!直到塞到接近瓮口。
接着,她拿起一个厚实的、边缘打磨过的陶盘(烧废的),将其盖在涂满湿泥的瓮口上,用力向下按压!湿泥被挤压出来,填满了陶盘和瓮口之间的缝隙!
“糊!”草叶命令旁边负责处理泥料的战士,“用泥!把盖子边缘和瓮口接缝处!里里外外!全给我糊死!糊厚!不能透气!快!”
战士抓起冰冷的湿泥,疯狂地糊抹在陶盘盖和瓮口的结合部,用力挤压、涂抹,形成一圈厚厚的、丑陋的泥封!这泥封,就是隔绝空气的关键!
“盐!”草叶指向寒潭,“取水!最咸的底层水!灌进去!灌满!淹过里面的东西!”
寒潭底层的水更咸更苦!战士们用陶盆舀起浑浊的苦咸水,顺着瓮口预留的一个小孔(盖子没完全盖死,留了个灌水孔),疯狂地灌入陶瓮之中!冰冷苦涩的咸水迅速淹没了里面腥臭的糊状物,从预留孔中溢出!
“封孔!”草叶抓起一团湿泥,狠狠地塞进那个预留的灌水孔,用力压实,再用更多的泥糊死封口!
第一个“腌渍瓮”完成!粗糙厚实的陶体,丑陋厚重的泥封,静静地立在泥水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孕育着未知的卵。
“做!一模一样的!快!”草叶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所有能用的瓮!所有能找到的‘料’!都塞进去!灌满咸水!封死!”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沟壑内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的食物加工场!战士们如同提线木偶,在死亡的驱赶下,麻木地重复着这冰冷血腥的流程:
收集一切可食或勉强可食的腐败生物和植物→草草冲洗→疯狂剁碎成糊状→塞入厚壁陶瓮压实→盖上陶盘→用湿泥糊死瓮口接缝→从寒潭底层舀取最苦咸的水灌满→用湿泥封死灌水孔!
一个又一个丑陋、厚重、糊满泥浆的陶瓮被制作出来,排列在窑口附近相对干燥的高地上。瓮内,是正在被高盐苦咸水浸泡、渗透、进行着未知化学反应的、混杂着腐败血肉和植物的糊状物。瓮外,是冰冷的雨水和战士们麻木的眼神。
石花缩在角落,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鱼头。一个战士走过来,粗暴地夺过鱼头,扔进正在被剁碎的糊状物堆里。
“我的…鱼头…”石花发出微弱的呜咽,浑浊的老眼望着那个鱼头消失在腥臭的糊状物中。
“闭嘴!再吵把你塞进瓮里!”战士恶狠狠地吼道。
石花立刻噤声,枯瘦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眼神只剩下空洞的恐惧。
草叶没有理会这些。她走到第一个封好的腌渍瓮前,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瓮壁上。里面一片死寂,只有瓮外雨水的滴答声。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渗透压”、“微生物抑制”、“乳酸菌发酵”、“亚硝酸盐风险”的图谱在眼前冰冷运行。这是赌博。用高盐强行抑制腐败菌,用密封创造厌氧环境,寄希望于有益菌(如乳酸菌)的发酵能够战胜腐败,产生酸性物质,延长保存期。但失败的概率极高,一旦有害菌占据优势,或者产生剧毒的亚硝酸盐,这瓮里的东西就是致命的毒药。
牺牲了食物的形态和口感(如果那糊状物还能称为食物),牺牲了任何烹饪的可能,换来的,只是一个延迟腐败、充满未知风险的“保存”机会。
时间在雨声和窑火的咆哮中粘稠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
突然,第一个封好的腌渍瓮,瓮口那厚厚的泥封边缘,极其细微地鼓胀了一下!接着,瓮壁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噗”声!
草叶猛地睁开眼!她的耳朵一直贴在瓮壁上!
“听到了吗?”她低声问旁边的战士。
战士茫然地摇头。
草叶屏住呼吸,再次贴近。又一声!极其微弱的“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产生了气体!
发酵!厌氧发酵开始了!
草叶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她拿起一块燧石碎片,小心翼翼地刮开瓮口泥封边缘一点点。一股极其微弱、但迥异于之前浓烈腐败腥气的、带着一丝酸涩和奇异咸鲜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盐味,从那小小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这气味…酸、咸、鲜…虽然依旧怪异,却少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死气!多了一丝…活物的气息!
“成了!”草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颤抖。她立刻用湿泥重新封死那个缝隙。
“开一个!”草叶指向旁边一个同样封好的瓮,对硬骨命令道,“小心!慢慢开!”
硬骨拿起石刀,小心翼翼地刮掉瓮口厚厚的泥封,然后用力撬开盖在上面的陶盘盖。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咸、酸、鲜的奇异气味瞬间涌出!瓮内,浑浊的苦咸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可能是鱼肉的血色素析出),水面漂浮着一些细小的气泡。之前塞进去的那粘稠腥臭的糊状物,此刻颜色变得暗红发白,结构似乎松散了一些,沉在瓮底。
草叶拿起一根削尖的细木棍,探入瓮中,搅动了一下,挑起一点暗红色的糊状物。入手冰凉粘滑,带着浓重的咸味和酸气。她凑近闻了闻,那股腐败的腥气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咸鲜和发酵的微酸。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木棍尖端的糊状物放入口中。
冰冷!咸!齁咸!如同直接吞了一口盐粒!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强烈的、刺激性的酸味,直冲鼻腔!最后,才是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属于鱼肉的鲜味底子。口感如同冰冷的、咸酸味的泥沙。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或恶心,只有被高盐和强酸刺激得麻木的舌头和口腔。
她咽了下去。冰冷的咸酸糊状物滑入胃囊,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但并无不适。秦霄碎片中关于“高盐防腐”、“发酵酸抑菌”的图谱在味蕾的麻木中清晰运行。成功了!至少在短时间内,腐败被强行抑制住了!这东西,虽然难以下咽,却能提供宝贵的蛋白质和盐分!而且可以储存!
“都过来!”草叶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
战士们麻木地围拢过来,目光死死盯着敞开的瓮口和草叶手中木棍上那暗红色的糊状物。
“此物,为‘瓮食’。”草叶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咸,酸,可活命。”她将木棍上那点糊状物刮到一块陶片上,“每人,指甲盖大小。排队。石根,分发。”
指甲盖大小?那一点点?战士们眼中闪过失望,但没有人敢质疑。在草叶冰冷的注视下,他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从石根手中接过那一点点冰冷的、暗红色的、散发着咸酸气的“瓮食”。
一个年轻的战士迫不及待地将分到的那一小块塞进嘴里。
“呕…咳咳咳!”强烈的咸味和酸味瞬间刺激得他眼泪鼻涕横流,剧烈咳嗽干呕!但他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拼命地将那点东西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扭曲的痛苦表情。
其他人也差不多。龇牙咧嘴,表情扭曲,但都强忍着将那一小口冰冷的咸酸糊状物吞了下去。胃囊被这高盐高酸的东西刺激得一阵抽搐,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强行填塞的微弱饱腹感,以及口腔里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鲜味带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微弱满足。
石花也分到了一小块。她枯瘦的手捧着那点暗红的东西,浑浊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慢慢地、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无上美味。咸涩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她却浑然不觉。
草叶看着手中陶片上残留的一点“瓮食”痕迹。冰冷,咸腥,带着发酵的酸气。牺牲了食物的尊严和味觉,换来了这短暂而冰冷的保存。牺牲了所有可能的温情处理(烹饪),换来了这赤裸裸的、用高盐和密封进行的生命保鲜。
沟壑外,穴熊人的喧嚣似乎被暴雨压制,但草叶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看向那一排排沉默伫立、糊满泥浆的腌渍陶瓮。瓮口厚重的泥封,如同一个个冰冷的封印,将腐败的进程强行冻结,也将沟壑内残存的生命希望,连同那浓烈的咸腥与酸腐,一起封存在这粗糙的陶土囚笼之中。瓮壁深处那微弱的气泡破裂声,如同被囚禁的魂灵发出的无声叹息,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为生存敲响了另一口残酷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