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里的问答
哨卡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郭登的鞠躬让空气凝了一瞬,琪亚娜怀里的阿娅动了动,往她颈窝里缩得更紧了些,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像沾了霜的蝶翼。
郭登直起身时,指尖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了两下——那玉佩是早年戍边时,一位蒙古族老阿妈给的,说能挡箭。他望着琪亚娜衣襟上被泪水晕开的狼头刺绣,喉结动了动,才把那句哽在喉头的话吐出来:“那现在……她还好吧?”
琪亚娜抬眼时,眉峰挑了一下。她怀里的阿娅刚哼唧着说了句“渴”,她便先腾出一只手,从随身的皮囊里倒了点温水,用指尖沾着往阿娅唇上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等阿娅的嘴唇润开些,她才转回头,目光落在郭登脸上,带着点草原人特有的直接:“怎么?郭将军这是……看上谁了?”
也平在旁“嗤”了一声,右臂的伤口被这声气震得发疼,他龇了下牙,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家阿姐和阿娅,可不是你们大明官员能随便惦记的。”
郭登没理会也平的敌意,只是定定看着琪亚娜,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沉重,倒多了些复杂的恳切:“我问的是阿依娜姑娘。五年前她刚入东宫时,我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次,那时她穿一身月白蒙古袍,站在殿角像株刚抽条的白桦,不像现在……”他没说下去,宫里关于这位瓦剌公主的传闻,近些年只剩“缠绵病榻”“久不面圣”寥寥数语,连太医都换了好几拨。
琪亚娜喂水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温水顺着阿娅的唇角滑下去,滴在狼头刺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刚入东宫时,她还会给家里寄信,说宫里的牡丹开得比草原的萨日朗艳,说太子殿下给她买了会转圈的琉璃灯。”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怀里的阿娅听,“后来徐有贞开始管东宫的事,信就越来越短了。去年冬天寄回来的药渣子里,混着半片撕碎的信纸,上面只看得清‘冷’‘疼’两个字。”
阿娅在她怀里抖了一下,忽然攥住她的衣襟:“大姐……大姐也被绑过吗?”
“没有。”琪亚娜赶紧顺了顺她的背,语气却沉了下去,“但比绑着更难受。她住的宫殿四面都有侍卫,说是‘保护’,其实跟关着没两样。上个月求亲的勇士带回来消息,说看见大姐在御花园里晒太阳,背都驼了,才二十五岁的人,走几步就要扶着宫女的手,头发白了大半。”
也平的拳头又攥紧了,指节敲在板车上,发出闷闷的响:“我就说和亲是条死路!当年父亲要是听我的,把大姐接回来……”
“接回来又能怎样?”琪亚娜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徐有贞会说瓦剌撕毁盟约,转头就派兵来犯。到时候草原上的牛羊要被抢,帐篷要被烧,又有多少姑娘要被当成‘诚意’送出去?”
郭登的脸色暗了暗。土木堡之变后,朝堂上对瓦剌的敌意就没消过,徐有贞那伙人更是把“羞辱瓦剌”当成政治筹码,阿依娜和阿娅,不过是这场博弈里最显眼的牺牲品。他想起三天前接到密报,说徐有贞的余党绑了个瓦剌少女藏在地窖,特意注明“系阿依娜之妹”,那时他便知,这是要拿无辜者的血,继续挑动两族的仇恨。
“阿娅姑娘的伤……”郭登看向琪亚娜怀里的人,阿娅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像在梦里仍被什么吓着,“我已让人去请太医院最好的女医,她擅长调理女子暗疾,或许……”
“不必了。”琪亚娜直接回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戒备,“你们的太医,当年就是这样给我大姐‘调理’的?”
郭登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张了张嘴,想说“女医与徐有贞不是一路人”,却又明白,在琪亚娜她们眼里,穿官服的、拿药箱的,或许都带着同一种寒意。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这里面是上好的当归和阿胶,是我托人从山东带的,对女子气血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也平想伸手打掉那纸包,却被琪亚娜用眼神制止了。她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块的轮廓,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总把当归埋在羊粪堆里发酵,说这样炖出来的羊肉汤,能让姑娘们冬天不冻手。“郭将军的好意,我记下了。”她把纸包塞进随身的包袱里,语气缓和了些,“但阿娅的伤,我们会带她回草原治。萨满婆婆的草药或许慢,但至少不会让人疼得夜里咬碎牙。”
风又紧了些,哨卡的木门被吹得吱呀作响。也平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望,雪地里隐约有几个黑点在移动,他回头道:“是我们的人来了,该走了。”
琪亚娜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阿娅抱起来。阿娅被惊动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琪亚娜的脸,又放心地闭上,嘴里喃喃着:“姐,我想回草原看红狼花……”
“开春就带你去看。”琪亚娜应着,低头给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那里别着枚小小的银狼头,是母亲临终前给三个女儿各打的一枚,说狼是草原的魂,能护着她们找到回家的路。
她抱着阿娅往门口走,经过郭登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郭将军,你刚才问怎样才能让阿娅这样的姑娘活得热气腾腾。”她的目光穿过风雪,望向远处草原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却藏着来年破土的草芽,“或许得先让穿官服的明白,草原的女儿不是筹码;让握刀的明白,砍向女人的刀,最终会劈碎自己的帐篷;让所有被叫做‘异族’的人明白,疼是一样的,怕也是一样的。”
郭登站在原地,看着琪亚娜抱着阿娅走进风雪里,也平跟在她们身后,右臂的布条在风里飘动,像面倔强的小旗。雪粒落在他的眉骨上,化了又冻,刺得眼睛发疼。他忽然想起阿依娜当年寄往草原的信里,有一句被史官记在《北征录》的边角:“宫墙再高,也挡不住草原的风。”
那时他以为是少女的矫情,此刻才懂,那风里裹着的,是对自由的念想,是对“活得像个人”的渴望,是无论朱墙还是敖包,所有姑娘心里都在挣的那口气。
哨卡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油纸包被拿走后,怀里空落落的。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三个身影渐渐融进白茫茫的雪原,忽然对着风雪的方向,又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不是为愧疚,而是为那句“开春就带你去看红狼花”——他知道,那花要等雪化了才开,要有人护着,才能开得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