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风跟疯了似的,卷着沙子,没头没脑地往人脸上扑。
这鬼地方,天上地下,全是黄的,连口唾沫吐出去,都得是和着泥的。
一个滚圆的、毛茸茸的肉球,像个没了线的风筝,在这片昏黄里,晃晃悠悠地往前飞。
肉球飞得不情不愿,每往前一寸,都像是跟这天,跟这地,跟这风,结了天大的仇。
“老大!老大!不行了,真不行了!”
狸奴的声音从肉球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股子关西汉子吼秦腔的调调,听着就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俺的妖力,快让这破风给抽成渣了!再飞,俺……俺可就真成一滩猫饼,直接从天上给你拍下去了!”
肉球颠簸得厉害,背上站着的三个人,也跟着摇摇晃晃。
楚逍半眯着眼,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呸呸地吐出两口沙子,感觉牙缝里都硌得慌。
他扭过头,冲着身边那个连发丝都没乱一根的女人,扯着嗓子喊:
“我说,仙女姐姐!你给个准话,这到底还得飞多久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稀罕!”
他们从兰城出来,紧赶慢赶,已经走了五天了。
这五天,白天看黄沙,晚上看星星,早就把人世间的热闹,远远地甩在了屁股后面。
现在这地界儿,官府的地图上都懒得画,老百姓管它叫“死亡之海”,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苏明月站在最前头,她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偶尔侧过头躲避一些风沙。
她瞧着远处,那雪山顶子还是模模糊糊的一条白线,好像他们飞了这几天,全是在原地打转。
饶是她,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几乎让人抓不住的疲惫。
这身子骨,终究是不比前段时间了。
“昆仑仙山,本来就不是说找就能找的。”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很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一点没被风声盖住,“凡人的地图上,没有它的位置。
它被很厉害的结界护着,时时刻刻都在动。”
陆离闭着眼,淡定的坐在旁边,身上已经落满了沙尘。
“想要进去,必须有钥匙,钥匙会指明方向,没有钥匙想要进去,只有一个笨法子!”
“啥笨法子?”
林晚也凑过来大声问,她用真气护着身子,脸蛋还是被风吹得有点红。
“等。”陆离吐出一个字。
“等风停,等沙子落下去,等天上的星星,走到该去的位置上。那时候,昆仑的‘门’,才有可能,漏出一条缝儿来。”
“我的老天爷!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楚逍一听,当时就垮了脸,感觉比让他跟一百个高手打一架还累。
他这声哀嚎还没落音呢。
“老大!老大你看!前边儿!!”
狸奴那半死不活的嗓门,突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惊又喜地嚷嚷起来!
三个人精神一振,赶紧顺着他说的方向使劲瞅。
只见那漫天漫地的昏黄风沙尽头,天与地交接的地方,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抹……绿。
那点绿,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支上好的翡翠笔,在一张快要烂掉的黄纸上,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
那么点绿意,在这要死不活的戈壁滩上,简直比金子还晃眼。
“是绿洲!”林晚惊喜地叫出声。
“有镇子!”楚逍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比夜里的狼眼还亮,
“那不是房子吗?青砖黛瓦的!太好了!老子总算能找个地儿,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喝口热汤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再配上两个刚出炉的烧饼,那滋味,给个神仙他都不换!
“走!狸奴!给老子加速!到了地方,给你买十只烧鸡!”楚逍拍着狸奴的背,兴奋地喊。
“好嘞老大!”
一听有歇脚的地方,还有烧鸡,狸奴也来了劲儿,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鼓着最后那点妖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片救命的绿洲,直直地冲了去。
……
越是靠近,那股子安逸的味道就越是浓。
风声渐渐小了,空气里黄沙的土腥味儿,也被一股子潮润的水汽和草木清香给代替了。
等他们真正踩在这镇子的青石板路上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舒坦。
镇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不高的小楼,茶馆、酒楼、豆腐坊、裁缝铺、杂货店……该有的都有。
街上的行人不多,穿着打扮都是最朴素的粗布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们脸上都挂着一种笑,不是那种生意人的假笑,也不是见了达官贵人的谄媚,就是一种,很平和,很满足的笑。
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值得他们发愁的事儿。
他们这三个外乡人,穿着打扮,跟镇上的人格格不入,可镇上的人见了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更没有半点排斥的意思,反而热情得很。
“几位客官,是来躲沙尘暴的吧?外头风大得很!快进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一个茶馆的老板,挺着个肚子,乐呵呵地在门口招呼。
“姑娘,要不要扯几尺新到的洋布?颜色可俊了,保证是省城里最时兴的料子!”
裁缝铺的老板娘,也从挂满布匹的门里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苏明月和林晚。
整个镇子,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暖炉,充满了那种,让人打心眼儿里觉得舒服的,人间烟火气。
“嘿,这地方,真不错啊。”楚逍东看看,西瞧瞧,忍不住感慨,“跟书里写的那个什么……世外桃源,差不多了。”
他们找了家临街的客栈,名字也简单,就叫“同福客栈”。
掌柜的是个慢悠悠的中年人,见了他们,也只是笑着问:“三位住店?天字号房还有一间,地字号的还有两间。”
安顿好之后,楚逍就坐不住了。
他拽上同样好奇的狸奴(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一只半大橘猫的模样,揣着爪子蹲在楚逍肩上),美其名曰“出去探探风”,
实际上,是想看看这镇上,有没有什么地道的好吃的,或者……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大户,家里藏着点值得“顺手牵羊”的宝贝。
林晚的职业习惯也上来了。
她看到街上有几个小孩儿在流鼻涕,便在客栈门口找了个空地,把自己的药箱一放,就算是开了个临时的义诊小摊。
苏明月没他们那么大的兴致,她要了一壶清茶,一个人,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看着楼下。
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镇民,看着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看着豆腐坊里升腾起的热气,看着夕阳,把整个小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切,都祥和得,像一幅画。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
茶水,渐渐凉了。
苏明月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困惑。
她发现,这个镇子,有点……太“祥和”了。
祥和得,有点不对劲。
她看着楼下街道上,一个妇人从酱油铺里出来,对着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走过的男人喊:
“喂!你家的酱油,打好了吗?”
那个卖豆腐的男人,也朝着裁缝铺里喊:“裁缝家的!我那件褂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他们……好像都没有名字。
他们彼此称呼,要么用“喂”,要么用职业,要么用住址。
就好像,“名字”这个东西,在这里,是不存在,也是不重要的。
这很奇怪。
一个人可以没有钱,可以没有地位,但怎么会,连一个代指自己的名号都没有?
苏明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带着一股子山泉的甘甜。
可这茶水入喉,却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