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嘉兴城墙上的青灰色砖缝里凝着霜,甘宁的皮靴碾过结冰的积水,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他扶着雉堞远眺,视线穿过薄雾,能看见吕蒙军的营寨像黑色的巨蟒,缠在城南三里外的缓坡上——那营寨的木栅昨日还只有两重,今日已添到三重,显然是防着他突围。
“将军。”身后传来脚步声,比往日慢了三倍。
甘宁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崔钧——这位颍川来的别驾总爱把朝靴擦得锃亮,此刻却沾着东市米仓的积灰,每一步都像踩着铅块。
崔钧在他五步外站定,喉结动了动:“东市、西市、北市的粮栈,连地窖都挖了三尺。”他从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饼,指腹蹭过饼上的焦痕,“这是在南城墙下的老鼠洞里找到的,百姓...早把能吃的都吃了。”
甘宁的指节捏得发白,雉堞上的霜粉簌簌落在他的锁子甲上。
他想起三日前在军议上拍案的场景,崔钧捧着算筹说“城内存粮可支三月”,如今这算筹怕早被老鼠啃了。
“调粮记录查了?”他声音发哑。
“上个月初九,有十二艘官船从吴淞口运走了所有存粮。”崔钧抬眼,眼底像淬了冰,“船牌是庐江周族的私印。”
庐江周族——甘宁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那是孙权的母族。
他突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密信,孙权亲笔写着“全力支持西征”,原来所谓的支持,是把嘉兴的粮草搬空,空留一座死城给他守。
北风卷着碎雪灌进女墙,吹得甘宁的红氅猎猎作响。
城下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几个士兵架着个老卒往校场跑,老卒怀里的陶碗叮当作响,碗里是黏糊糊的绿色——不知是从哪片菜地里刨出来的最后一把野菜。
“将军,末将昨夜算过。”崔钧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烫得惊人,“就算把所有战马杀了,连皮带骨煮,也撑不过七日。”他的指甲几乎掐进甘宁的肉里,“钱塘还有三千守军,只要我们退过松江——”
“退?”甘宁甩开他的手,声音像刮过城墙的风,“退到钱塘,吕蒙的水军就能直插娄县,到时候主公的侧翼全露给曹操了!”他转身盯着崔钧发红的眼,“你当我想看着弟兄们啃树皮?可这是战场!”
话音未落,校场方向传来一声闷吼。
那个端野菜汤的老卒突然栽倒,陶碗摔碎在青石板上,绿糊糊的汤汁里混着血丝——是老卒咬碎了自己的舌头。
甘宁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望着老卒抽搐的双腿,耳边响起三天前那个新兵的话:“将军,俺娘说,饿极了的人,连自己的手都想啃。”当时他拍着新兵的肩笑:“有我在,饿不着。”可现在,他连自己的酒囊都空了——三天前最后一滴酒,喂了重伤的伙夫。
“报——”城楼下的斥侯跌跌撞撞跑上来,“城南十里,吕蒙军添了五队暗哨!小的扮成樵夫想混出去,被他们用箭指住脖子,说...说‘嘉兴的麻雀飞出来,也得拔了毛称称肉’!”
甘宁望着斥侯腰间带血的箭伤,突然笑了。
他摸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在城砖上划出火星:“好个吕蒙,连麻雀都防。”他转头看向崔钧,眼尾的皱纹里凝着霜,“去把火头军叫来,今日起,战马分一半给伤兵,剩下的...留着拉车。”
“将军?”崔钧愣住。
“明日寅时,我带八百骑冲南营。”甘宁用刀背敲了敲雉堞,“你带伤兵和百姓从北门走,沿着松江往钱塘退。”他的声音突然轻了,像在说给风听,“吕蒙要的是我的人头,只要我冲出去,他的暗哨就顾不上你们。”
崔钧的嘴唇哆嗦着:“那你...你怎么办?”
“我?”甘宁用刀挑开自己的护心镜,露出心口那道箭疤——那是五年前救主公时留下的,“当年在江夏,主公说‘子兴(甘宁字)的命,是汉家的刀’。如今这把刀钝了,就该插在嘉兴,给后面的人挡点风。”
此时,城南的吕蒙军寨里,吕蒙正踩着新铺的兽皮,往火盆里添炭。
他的贴身护卫举着铜灯,火光映得他眉峰微挑:“嘉兴的炊烟?”他漫不经心拨弄着炭块,火星子噼啪溅在羊皮地图上,“昨日七柱,今日三柱。”他抬头时,眼角的笑纹像刀刻的,“告诉陈武,再加五队暗哨,莫要让甘宁的人摸出城找粮。”
“诺。”护卫刚要退下,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探马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启禀都督,建邺方向有怪响,像是...像是大船撞浪的声音。”
吕蒙的动作顿住。
他望着地图上建邺的标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头的玉扳指——那是孙策当年赏的。
半晌,他轻声道:“再派三队斥候,沿着长江往上游探。”
而此刻的嘉兴城楼上,甘宁正望着东南方的云层。
那里传来隐隐的轰鸣,像闷雷,又像...战鼓?
他眯起眼,手按在雁翎刀上。
这声音太陌生,不似寻常的风雨,倒像千军万马踏着浪头,正往建邺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