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扑进粮囤,用双手、用破碗、用衣服,疯狂地舀着、装着、抱着那救命的白色洪流!
白米洒落一地,被人群践踏进泥泞,也无人顾惜!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往自己怀里塞!
守卫的顾家私兵被这如同蚁群般汹涌的人潮惊呆了!他们试图阻拦,砍翻几个冲在前面的灾民,但立刻就被后面更多疯狂的人群淹没、冲散!
粮仓内,彻底大乱!
火光、浓烟、喊杀声、震天的抢粮吼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狂响!
陈九站在混乱的中心,粮囤的入口处。
他没有去抢粮,只是如同礁石般站立。
他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白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又被无数双枯瘦肮脏的手疯狂攫取,人们如同野兽般争抢、嘶吼、甚至互相推搡,只为多抓一把活命的粮食。
他成功了,他用最暴烈的方式,撕开了顾家粮仓的口子,将生的希望强行塞进了这些绝望之人的手中。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这景象,与他心中那“涤荡万里浊”的宏愿,何其遥远?
这不是救赎,这是以血与火、以彻底背弃规则的方式,从地狱里抢出来的生机!是饮鸩止渴!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口袋,踉踉跄跄地冲到粮囤口,正是那个抱着枯槁婴儿的妇人!她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潮红和极致的疯狂,拼命地用手扒拉着流泻的米粒,往破口袋里塞。
她怀里的婴儿似乎被颠簸和巨大的声响惊醒,发出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哭泣。
妇人恍若未闻,眼中只有那救命的白色。
陈九默默地看着她,他认得她,她领过沙粥,喂过婴儿,她曾用敬畏恐惧的眼神看过自己。
现在,她眼中只剩下饥饿驱动的本能。
就在这时,混乱中,一个被冲撞得失去平衡的壮汉猛地撞向妇人!
“啊!”妇人惊叫一声,怀中的婴儿脱手飞出!
眼看那小小的身体就要摔落在冰冷坚硬、布满米粒和泥泞的地面上!
一只沾满泥污的手,如同闪电般伸出!
陈九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托住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襁褓。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弱的哭泣声停歇了,小小的脑袋在襁褓里微微动了动。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惊恐地抬头,正好对上陈九那双深不见底、映照着火光与混乱的眼睛。
她脸上疯狂的表情瞬间凝固,变成了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连怀里的破口袋都忘了。
陈九没有看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还给她,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生疏的僵硬。
“抱好。”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情绪。
妇人颤抖着接过孩子,紧紧抱住,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头埋得更低了,连滚爬地退入混乱的人群。
陈九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婴儿微弱的体温和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踉跄着冲到了粮囤前。
是李林远!
他显然是被这边的冲天火光和震天喧嚣引来的,或者,他根本就没走远。
他站在粮囤入口,如同泥塑木雕。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和想象。
火光映照下,是堆积如山的白米!是如同地狱饿鬼般疯狂抢粮的灾民!
是倒毙在地的顾家私兵尸体!是飞溅的鲜血和泥泞!
而那个捏碎令牌、被他斥为妖魔的陈九,正浑身浴血地站在粮山之前,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刚刚……似乎还救了一个婴儿?
“你……你……”
李林远指着陈九,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金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混乱、荒谬和信仰崩塌的绝望,
“你……你竟然……真的……抢了顾家……”
他猛地看向那些疯狂抢粮的灾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的控诉和彻底的崩溃:
“陈九!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成了什么样子?!这哪里是赈灾?!这分明是……是纵民为匪!是煽动暴乱!是……是造反啊!!!”
“你毁了他们的体面!把他们变成了野兽!也把你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反贼!一个……沾满血腥的暴徒!你……你比顾家更可怕!你打开的不是粮仓!是……是潘多拉的魔盒!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林远的嘶吼在混乱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尖锐刺耳。
陈九缓缓转过身,正面迎上李林远那双被彻底撕裂信仰后、只剩下空洞指控的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冲刷着血污和泥点。
他沉默着,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李林远说的……某种意义上,没错。
这是他在看到如今江南的情况后不得不选的一条路,他承认,他在洛京所说的一切都有些纸上谈兵,只有真正到了江南,才知道眼前的情况是多么的糟糕,
想要重整秩序,只有先打破,即便是毁灭秩序也在所不惜,因为只有破而后立,才有可能实现他的宏愿,
所以,他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一条注定沾满污秽与血腥,一条彻底背弃秩序与青云仙门,一条将自身也投入地狱熔炉的道路。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一点微弱的生机,他亲手释放了暴乱的洪流,也把自己钉在了“反贼”的耻辱柱上。
就在这时——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而优雅的笑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突兀地在混乱喧嚣的粮仓上空响起。
这笑声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厮杀、吼叫和暴雨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粮仓中央最高的那座望楼顶端,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玄色云纹锦袍,身姿挺拔,负手而立,雨水似乎自动避开了他的身体。
他面容俊朗,狭长的眼眸在雨夜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正是顾家当代家主,掌控江南风云数十年的巨擘——顾云海!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无视了下方混乱的人群,无视了堆积的粮食,无视了倒毙的尸体,牢牢地、精准地锁定了粮囤入口处,那个浑身泥泞血污、如同孤狼般站立的靛青身影。
“陈九……哦,或许现在该叫你……反贼陈九?”
顾云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和冰冷的杀意,清晰地穿透雨幕,
“好手段,好心机,好胆魄!捏碎青云令牌,煽动流民暴乱,强闯我顾家粮仓……啧啧,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精彩绝伦!”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陈九:
“只是,本座很好奇……你闹出如此泼天动静,你那青云仙宗……可曾知晓?可曾允许?”
“若是朝廷知道,反贼陈九?”
“你猜,当他们得知,他们派来的协理之人,竟成了带头劫掠、煽动造反的逆贼时……是会保你,还是……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以儆效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