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姑苏到临江,区区数百里,可带着数万的灾民前行,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陈九望了被吊着越来越远的人流,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力,他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原来改变一个世界是那么的难,
遥想先辈,曾经也走过长征,曾经也浴血奋战,先辈们用几代人的命换来了和平盛世,他的眼中热流划过,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先辈们舍生忘死的画面,也可能是因为眼前的数万人,不,眼前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之人,在饥饿面前,人的恶性会彻底爆发。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从陈九紧锁的眉峰滑落,他停在一处高坡,身后是如同一条巨大、痛苦蠕虫般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数万灾民队伍。
视线所及,已不再是义庄出发时那短暂凝聚的悲愤洪流,
队伍边缘,几具新鲜的尸体倒在泥水里,并非死于追兵或疾病,而是死于争抢——为了一小袋没蒸透的毒米粉,或是同伴怀里藏着的一块半腐树根。
绝望的妇人哀嚎着被推搡倒地,怀中的孩子哭声嘶哑;几个精壮的汉子眼神闪烁,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目光不时扫过队伍中相对富余的同伴或管理粮车的衙役;更有甚者,趁着夜色和混乱,偷偷脱离队伍,不知是去寻活路还是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
秩序在崩溃,比洪水冲垮堤坝更快,他捏碎令牌、血洗粮仓换来的短暂生机,正在被原始的兽性和绝望一点点吞噬,
他试图维持,派出老疤带人弹压,甚至亲手用剑气震慑了几个试图哄抢的刺头,留下几具焦黑的尸体,
然而,恐惧只能压制一时,却熄不灭那深入骨髓的饥饿之火,每一次血腥的镇压,都像是在他自己“清君侧”的大旗上,又泼上一层洗刷不掉的污血。
“涤荡万里浊……”陈九望着坡下那片混乱、肮脏、充斥着哀嚎与暴戾的人间炼狱,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剑可以斩断顾家修士的护体灵光,可以撕裂粮仓的大门,却斩不断这如跗骨之蛆般的绝望与人性之恶。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妄图用竹篮打捞滔天浊浪的愚夫,徒劳无功,反被浪涛拍打得遍体鳞伤。
“力竭了?”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在陈九身侧响起。
阿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旁,白衣依旧纤尘不染,雨水在她身周自动滑落。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坡下的混乱,没有鄙夷,也没有悲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陈九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拼死抢出来的活路?这就是我要守护的万民?一盘散沙,为了口吃的,随时能变成噬人的野兽,我的剑……斩得尽顾家的爪牙,却斩不尽这人心的恶,填不满这无底的欲壑,带着他们去临江府?呵……恐怕不等走到城下,他们自己就能把我撕碎分食了。”
阿素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更远处,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临江府高耸的城墙,也看到了更宏大的图景。
“你眼中的恶,是浊浪滔天,无可救药。”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陈九混乱的心神,“而我看到的,是规律,是力量流动的轨迹。”
陈九猛地侧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被触怒的锋芒:
“规律?力量?你告诉我这自相残杀、弱肉强食是规律?这绝望沉沦是力量?”
“是。”阿素迎着他的目光,星眸深邃如渊,
“水往低处流,是规律,人趋利避害,亦是规律,饥饿驱使争夺,恐惧引发暴戾,求生本能压倒道德枷锁……皆是这凡俗生灵在绝境中最本真的反应,是天道之下,最朴素的生存法则。
你视之为恶,视为需要斩断的浊,却未曾想过,这浊本身,便是这世间最庞大、最原始、也最难掌控的……力量洪流。”
陈九心神剧震,阿素的话语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因无力感而积聚的阴霾,却又带来更深的迷茫。
“你是说……要我顺应这恶?放任他们自相残杀?那我与顾云海之流有何区别?”他声音低沉,带着质问。
“顺应?不,”阿素微微摇头,面纱在风雨中轻动,
“是驾驭,是疏导,如同大禹治水,非堵,乃疏,”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混乱的队伍,声音清晰而冰冷:
“你以清君侧、诛蠹虫为旗,欲引景帝之刀,此乃阳谋,方向未错,
然,你错在将万民视为一个需要你背负的、沉重的、统一的善的符号,
你欲涤荡的浊,在他们身上同样存在,甚至更为汹涌,
你试图以个人之力,以道德之名,强行约束、净化这股洪流,如同螳臂当车,岂有不败之理?”
“那该如何?”陈九追问,
“化洪流为利刃。”
阿素一字一句,如同在陈九混乱的心湖中投下定海神针,
“你手中最大的力,非你残存之剑气,非老疤之悍勇,甚至非那几袋毒米铁证。而是这数万被饥饿与绝望驱策、被门阀欺压百年、心中积郁着滔天怨气的……活生生的人!”
她指向坡下:
“你看他们争抢,是因你给予的活路太少、太劣、太不可控!你看他们恐惧暴戾,是因前路迷茫,不知何处是生门!你看他们如散沙,是因他们不知为何而战,只知为眼前一口吃食!”
“陈九,你需要做的,不是做他们的守护神,疲于奔命地堵漏灭火。而是要做他们的引水渠!做那清君侧大旗下,聚拢洪流、指明方向的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