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叔出了何事?”
王承曦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中,连遁光都未完全散去,点点星辉在他玄色袍角尚未隐没,人已如一道疾风卷入府门。
他甫一落地,脚下青石板竟被残余气劲震出几道细微裂纹,也顾不得调匀气息,便冲着早已候在一旁、神色凝重的王承俐沉声问。
王承俐闻言哀叹一声,摇了摇头,低低道:
“阳轩今早来禀,言明族叔昨夜便去了,事后替其殓妆时才察觉到,族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共有七十余处。”
王承曦一直蹙着的眉头更紧几分,心神一时失守,咳出一口血痰出来,缓了许久,强自打起精神,沉声道:
“带我去送送族叔……”
王承俐张了张口,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低声道:
“族叔他……曾与我闲谈提及,说他这一辈子,最念想的还是自己身为凡人时开辟的那片旧田,不若将其葬在青禾?”
王承曦闻言愣了片刻,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痛惜,有追忆,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
“落叶归根,魂归乡土,或许对族叔而言,才是真正的安息。”
……
初春的清晨,寒意料峭。
晨雾如薄纱般弥漫在山野田间,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与初春嫩芽微涩的芬芳,这本该是生机盎然的时节,此刻却因弥漫的哀戚而显得格外清冷。
此时正值春耕过后,田里新插的秧苗已开始悄悄分蘖,抽出细弱的、朦胧的绿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湿漉漉的泥泞田埂上,早已静立了数十位王家族人。
无论男女老幼,修为高低,皆身着素色麻衣,臂缠黑纱,人人神色肃穆,无人交谈,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只有远处田间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划破寂静,反而衬得这送葬的队伍愈发沉闷压抑。
王承曦和王承俐赶到时,那口用上好柏木打造,厚重朴素的棺材已经停放在了新挖的墓穴旁。
墓穴选址极佳,正在那片族叔念念不忘的旧田旁一处微微隆起的坡地上,视野开阔,能望见整片绿意初绽的田野。
棺盖暂时敞开着,能看见里面铺着洁净的白色缎褥。
王阳轩红着眼圈,正强忍着泪水,依照青禾本地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将一小块温润剔透,象征着来世丰衣足食的米玉,轻轻放进王志远微微张开的嘴里。
王颐霏则神情哀戚地扶着一面简单的麻布旗幡,旗幡上用浓墨写着王志远的姓名,生卒年月和辈分,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王承曦缓步走到棺椁旁,驻足凝望。只见棺中的族叔王志远,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道袍,虽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甚至有了毛边,却是他生前最常穿,也最喜穿的款式,说是比那些光鲜的法袍更自在。
遗容经过子侄们的细心整理,显得平静安详,脸上那些被岁月和风霜刻画的深刻皱纹,似乎也被这份平静抚平了些许,看上去便如熟睡一般,只是却再无生气。
除了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袍,以及那支他用了大半辈子,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赤毫笔,棺内还特意摆放了一小袋颗粒饱满的谷种,寓意着落叶归根,魂归大地,继续滋养这片他所牵挂的土地。
王承曦沉默地凝视了许久,目光掠过族叔平静的面容,掠过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遗物,最终,他从身旁一位族人手中接过几束早已晒干,散发着淡淡清苦气味的安神草,俯下身子,极其郑重地将其放置在族叔交叠于腹部的双手旁,低声道:
“族叔,安心睡吧。”
说完,他弯下腰,实实在在地用双手捧起一大把带着湿气和草根的泥土,缓缓撒在棺材盖上。
无需任何人事先指挥,肃立在一旁的族人们便自发地,沉默地依次走上前来。
依照辈分长幼,年高德劭者先行,辈分小的弟子晚辈随后,井然有序。
每个人都在墓穴边缘停下脚步,神情肃穆地躬身,用双手捧起一捧泥土,再轻轻撒入墓穴之中,覆盖在那冰冷的棺木上。
没人哭天抢地,只有那接连不断,沙沙作响的落土声,单调而重复,可这简单原始的动作,以及每个人脸上沉痛的表情,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体现失去的重量。
当最后一捧带着秧苗清香的黄土覆盖上去,一座新鲜带着湿润水汽的坟冢终于在这片绿意盎然的田野边成形。
王承俐上前,将那只简单的麻布旗幡牢牢插在坟头。
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族叔公,在家中小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开始用苍老而低沉,带着独特古旧腔调的嗓音,吟诵起青禾村传承不知多少代,词句早已模糊不清却韵味悠长的安魂咒词。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具有穿透力,悠远而绵长,在空旷安静的田野上空缓缓飘荡,抚慰着生者心灵的创痛,也仿佛在导引着逝者的魂灵前往安宁的彼岸。
此时,朝阳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一丝晨雾,温暖地洒在这座新起的坟冢上,也洒在四周绿意盎然的秧苗叶尖。
光影斑驳,一切仿佛都笼罩在一层静谧的光晕里。
田野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但那座新坟,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却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同了。
王承曦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简单的墓碑和坟前摆放的几样微薄却虔诚的祭品,用力抿紧了嘴唇,将喉头翻涌的酸涩和眼底氤氲的热意死死压回心底深处。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族人悲伤而疲惫的脸庞,看到他们眼中的茫然与依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朝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仪式已毕。
族人们明白他的意思,开始三三两两地、沉默地沿着狭窄的田埂往回走,渐渐地,人影远去,只剩下了王阳轩和王颐霏姐弟俩,还像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地守在坟前,背影在春光中显得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