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尘歌壶核心区安居房橙红的砖墙染得更暖。
理萌推开A区3单元的门,带着一身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淡淡气味。实验室和军工厂轮轴转的日子稍缓,这难得的平静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紧绷的神经上。公寓里有些乱,几本摊开的机械图谱压在吃了一半的干粮袋上,墙角堆着等待处理的齿轮样品。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盏静怡上次来借资料时落下的旧式璃月提灯,黄铜灯罩蒙了层薄灰,灯芯似乎烧焦了,光线微弱又闪烁。
“得修修。”他咕哝一句,拧开灯座底盖。金属部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就在他拆卸固定簧片时,“嗒”一声轻响,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页从灯座缝隙滑落,飘到沾着油渍的桌面上。
理萌皱眉,以为是静怡夹在书里的重要笔记。他小心地展开。
娟秀工整的字迹跃入眼帘,是静怡的笔迹,标题写着《尘歌壶求生录·断章》。可内容却非学术记录:
……A区试验田东角,新设的灌溉水阀调试二日未果。他蹲在那里,扳手、改锥轮番上阵,眉头锁得死紧。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悬着欲坠。他浑然不觉,只一遍遍拧动、测试、摇头,再拧。
理萌的心跳快了一拍,这描述的场景就在前天。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指尖滑向下一段。
……他调试主齿轮组时,总爱抿着嘴唇。那模样,莫名让我想起幼时邻居阿爷养的那只灰羽团雀。小小的,灰扑扑一团,性子却倔得很。给它的小水碗稍偏一点,它就非得跳过去,用喙一下下地推,非要挪得端端正正才肯喝水。那份不声不响的固执,那份非要“整整齐齐”的专注……让人不忍打扰,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倔强……团雀?”理萌愣住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下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调试齿轮时无意识抿紧的力道。一股奇异的暖流混着微妙的赧然,从心口细细密密地蔓延开。他从不知道自己工作时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里,竟是这般……带着温度的比喻。被人如此细致地观察、理解,甚至珍藏在字句间,这感觉陌生又熨帖。
他像捧着一块易碎的薄冰,屏着呼吸,将纸页沿着原有的折痕仔细叠好,轻轻塞回灯座的夹层。再拿起扳手修理灯芯时,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纸上那只无声梳理羽毛的小小影子。
修好灯,饥肠辘辘催着他走向核心区食堂。正是饭点,人声稍显嘈杂,混杂着食物蒸腾的热气和油香。角落一桌,几个枫丹商人打扮的人压低了声音,杯盏轻碰间飘来零星的词句,很快又被淹没在更响亮的咀嚼声里。靠窗的位置,钟离先生独坐一隅,面前一盏清茶,氤氲着白汽。他正慢条斯理地展开一份《七国要闻参考》,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喧嚣都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这短暂的日常烟火气,是尘歌壶结界稳定期难得的馈赠。
夜色如墨,浸透了模拟的星空。中心书库三楼,古籍翻译室的几盏柔和元素灯,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暖源。柔光流淌在厚重的木桌和堆积如山的典籍上,将伏案的两个身影拉长。
“珐露珊前辈还在忙?”静怡抱着一摞刚取来的纳塔火山岩样本拓片,在走廊遇见正揉着太阳穴走出来的珐露珊。这位须弥老前辈素来精力充沛,此刻也显出一丝疲态。
“别提了!”珐露珊摆摆手,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那群毛头小子录入的古语符号,校对起来比教驮兽跳舞还难!十个词里能错五个,剩下五个还得猜!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他们气散架!”她嘟囔着走远,抱怨声在空旷的书库走廊里回荡。
翻译室内重归安静。理萌和静怡隔桌对坐,中间摊开着那卷令人望而生畏的《纳塔火山农业古卷》。兽皮卷轴泛着陈旧的黄褐色,其上用暗红色的、形如流淌熔岩的古老文字书写,夹杂着大量描绘着奇异耐热作物和地火分布的生僻符号。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厚重典籍的闷响。
“这个词根……‘莫托’在古纳塔语里通常指代‘地脉之火的核心涌动’,但在这个复合词结构里,后面缀了‘塔穆’……”静怡用笔尖点着一行扭曲的文字,秀气的眉毛紧蹙,镜片后的目光透着深深的困惑。她下意识地探身,伸长手臂去够书架顶层那本厚重的《提瓦特古语词源考》。
脚下那双标志性的13厘米粗跟玛丽珍鞋,此刻成了她唯一的身高倚仗。鞋底的防水台勉强支撑着前倾的重心,圆头紧紧包裹着足尖。她努力踮起脚,足弓绷紧,几乎要脱离那高耸的鞋跟,纤细的脚踝因这极限的伸展而微微颤抖。身体不可避免地向前探去,重心瞬间偏移,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细柳,向着外侧理萌的方向不稳地倾斜了一瞬。几缕柔软的发丝挣脱了耳后的束缚,从她耳畔悄然垂落,随着这失衡的晃动,极其轻微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尖端,扫过理萌裸露在短袖外的小臂皮肤。
那触感极轻,像最细的羽毛尖端拂过。微痒,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属于她的温度和淡淡墨香。理萌的身体瞬间僵住,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所有动作都停滞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不敢动,不敢侧头,眼角的余光里,只有那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的弧度,和鼻尖萦绕的、若有似无的书卷气息。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里无声流淌。长时间的专注和脑力消耗,对体质本就偏弱的静怡是巨大的负担。眼皮越来越沉,像坠了铅块。她努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卷轴上那些跳动的字符,视野却开始模糊。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靠在了旁边一摞充当镇纸的厚重古籍上。细框眼镜微微滑落鼻梁,镜片后,那双总是盛满专注或忧虑的眼眸安静地阖上了,只余下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取代了翻书声。
理萌的笔尖停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抬起头,看到了睡着的静怡。柔和的光线下,她侧脸恬静,褪去了平日的紧张和忧虑,显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白天灯座里那张纸上的字句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份专注,让人不忍打扰……”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温柔,瞬间涨满了胸腔。她太累了。
他犹豫着,指尖在桌下蜷了又松。最终,像怕惊飞一只停驻的蝶,他极其缓慢、极其轻缓地抬起右手,朝着她鼻梁上那副滑落的眼镜伸去。只想帮她取下,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指尖距离冰冷的金属镜腿仅剩毫厘。
就在这时,理萌的袖口不小心蹭到了摊开的古卷边缘,发出极其细微的“嚓”一声!
浅眠中的静怡猛地惊醒!身体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弹起,本能地抬头想看清状况——
砰!
一声闷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两人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力道不轻。
“哎呀!”“嘶——!”
痛呼和抽气声同时响起。理萌捂着瞬间红了一片的额角,痛得龇牙咧嘴。静怡则一手捂着同样遭殃的额头,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扶自己歪斜的眼镜,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大片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在滴血。
“对、对不起!理萌!我…我睡着了!没撞疼你吧?”她声音发颤,带着明显的羞窘,眼神慌乱地躲闪,完全不敢看他。
理萌也尴尬得手足无措,耳朵根烧得厉害,语无伦次:“没、没事!不疼!是我不好…我…我不该突然靠那么近…”他懊恼得想捶自己,笨手笨脚地想表达关心,结果搞成“头槌袭击”。
空气仿佛凝固了,刚才专注静谧的氛围被撞得粉碎。只剩下两人咚咚作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在昏黄的灯光下无所遁形。视线偶然相触,又像被烫到般飞快弹开,只剩下满室挥之不去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尴尬和…某种悄然滋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
翻译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今晚…就到这儿吧?”静怡的声音细若蚊蚋,低着头飞快地收拾着散乱的书稿和工具,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那堆古籍里。
“好…好。”理萌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帮忙整理,动作僵硬得像刚上油的遗迹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