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被窗外的鸟叫吵醒时,天边才刚透出点鱼肚白。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天御书房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质”和家里那场闹哄哄的“审问”。
今天,是传胪大典的日子,说白了,就是皇帝老儿坐那儿,把殿试成绩单当众念一遍,顺便给新科进士们排排座次。
他慢吞吞地洗漱,慢吞吞地吃早饭。
吴青枫早就等在院子里了。
这位表哥今天穿得格外精神,一身崭新的青布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和紧张,搓着手来回踱步,看见苏康出来,眼睛“唰”地亮了。
“表弟!你可算起了!快快快,时辰不早了!”
吴青枫急吼吼地催促了起来。
苏康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粥:“急什么,皇帝还能不等我们吃饭?”
王刚驾着马车,一路还算顺畅地送到了宫门前。
那阵仗,比昨天被急召时还吓人。
宫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等着参加大典的准进士们,个个脸上都绷着,眼神里混杂着期待、忐忑和一种即将鱼跃龙门的兴奋感。
宫门开启,繁琐的搜身检查开始了。
苏康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侍卫们摆弄来摆弄去,连鞋底都恨不得撬开看看。
吴青枫站在他旁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大气不敢出。
好不容易进了宫,眼前的景象让苏康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好家伙,真够排场的!
萃英殿前,卤簿法驾排开,旗帜猎猎;殿檐下,中和韶乐的家伙什儿锃光瓦亮;殿门内,丹陛大乐的鼓瑟也早已就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点喜庆的古怪气氛。
王公贝勒们穿着蟒袍,在丹陛上站得笔直,像一排镶了金边的柱子。
文武百官按品级在丹墀内列队,紫色、绯色的官袍在晨光下晃眼得很。
苏康和吴青枫这些新鲜出炉的“准进士老爷”,被鸿胪寺的官员像赶鸭子似的,安排在了文武百官队伍的最后面,乌泱泱一大片。
苏康踮着脚往前看,那些紫袍大佬们成了绝对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黏在他们身上,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他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嘀咕:“啥时候咱也能穿上那身紫啊……”
语气里,满是向往。
苏康倒没想那么远。
他纯粹是觉得新鲜。
这阵仗,这排场,跟唱大戏似的,可比话本子里写的热闹多了。
他东张西望,研究着那些乐器的模样,琢磨着那大鼓敲起来得有多响。
吴青枫可没他这份闲心。
他整个人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空荡荡的御座,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名次!名次!到底是二甲还是三甲?老天保佑,千万别是同进士出身啊!
“表弟,”
吴青枫实在憋不住了,用手肘悄悄捅了捅苏康的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你说……咱们能排进二甲吗?”
苏康被他捅得差点岔气,侧头看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谁知道呢?反正名字总会在榜上,跑不了。是进士就行呗,想那么多干嘛?”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午饭吃什么。
“同进士出身”听着是没“进士出身”和“进士及第”那么威风,可说到底,都是进士,都能做官。
考都考完了,卷子也交了,皇帝也见了,现在瞎琢磨除了让自己胃疼,还能有啥用?
苏康想得很开,尽人事,听天命,他现在就想赶紧走完这繁琐的流程,回家补个回笼觉。
吴青枫被他这盆冷水浇得有点蔫,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自己继续在心里默默祈祷,把满天神佛都给拜了个遍。
“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广场上压抑的寂静。
紧接着,中和韶乐庄严悠扬地奏响,传胪大典,正式开场!
“一叩首!拜,再拜,三拜!起!”
司仪官的声音洪亮得能震掉房梁上的灰。
前面呼啦啦跪倒一片,苏康也只能跟着人群,不情不愿地屈膝、俯身、磕头。
当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地面时,他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老子爹娘走的时候,都没这么磕过头!
“二叩首!拜,再拜,三拜!起!”
“三叩首!拜,再拜,三拜!起!”
三跪九叩,一个头磕得比一个头憋屈。
苏康感觉自己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心里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膝盖硌得生疼,脖子也酸了。
好不容易熬完这套大礼,鸿胪寺卿冯绍,一个留着山羊胡、面容严肃的老头,走到了御案前,拿起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开始宣读《制》。
这《制》,无非是些“策试天下贡士”、“皇恩浩荡”之类的官样文章。
苏康听得昏昏欲睡,一个字都没往脑子里去。
终于,冯绍放下了《制》,广场上所有准进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重头戏来了——唱名!
冯绍慢悠悠地拿起一份榜单,目光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缓缓扫过,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戊寅科殿试一甲第一名,上京城柳衣巷苏康,赐状元及第!”
声音落下,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紧接着,“嗡”的一声,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惊叹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呼此起彼伏。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人群后方那个穿着普通青衫、似乎还没回过神的年轻人身上。
“啥?”
苏康自己都懵了。
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磕头磕太多,把耳朵磕出毛病了?
状元?我?
“我靠!”
旁边的吴青枫反应比他快一百倍,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一蹦三尺高,完全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一把抓住苏康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调:“表弟!表弟!状元!你是状元!状元啊!!!”
他那张脸因为狂喜而扭曲,眼珠子瞪得溜圆,口水星子差点喷到苏康脸上。
苏康被他晃得头晕,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低声斥道:“表哥!淡定!注意形象!”
可他自己心里,也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皇帝老儿,还真点了自己当状元?
昨天御书房那档子事儿,没影响结果?
状元……嗯,好像还不错嘛?
一丝压不住的笑意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
“戊寅科殿试一甲第一名,上京城柳衣巷苏康,赐状元及第!”
冯绍的声音再次响起,确认了这不是幻听。
“淡定个屁!这是状元!能淡定得了吗?!”
吴青枫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苏康那副“哦,知道了”的表情,恨不得掐他两下让他清醒点。
“戊寅科殿试一甲第一名,上京城柳衣巷苏康,赐状元及第!”
第三声唱名落下,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鸿胪寺官员快步走到队伍前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苏康的位置,朗声道:“新科状元苏康,请出列,于御道左侧跪立!”
“还跪?!”
苏康心里哀嚎一声,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磨磨蹭蹭地从人群中挤出去,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恨得快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走到那官员指定的位置——御道左侧最前方。
他认命般地撩起衣袍下摆,再次双膝跪地,面向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方向,心里则憋屈得要命:这状元当的,膝盖遭老罪了!
紧接着,来自河东郡庆州舞阳县的榜眼李天成和来自南阳郡丹州丹阳县的探花宋明阳,名字也被三次唱响。
两人同样被引领出列,分别在苏康稍后方的右侧和左侧跪定。
三人跪在最前方,如同鹤立鸡群,承受着身后几百道目光的洗礼,那滋味,苏康只觉得如芒在背。
随后是二甲、三甲的唱名,速度快了许多,也不再需要出列。
当吴青枫听到自己竟然位列一甲第六名时,差点又蹦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兴奋得直搓手,看向苏康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与有荣焉。
唱名完毕,又是那该死的丹陛大乐响起。
“再行三跪九叩之礼!”
司仪官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苏康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只得咬着牙,跟着口令再次俯身、磕头、起身……重复着这折磨人的动作。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破状元谁爱当谁当去!膝盖都要碎了!
好不容易熬到皇帝赵旭摆驾回宫,苏康以为终于解脱了。结果,更悲催的还在后头。
他,新鲜出炉的状元郎,还得率领着身后乌泱泱一大群新科进士,跟在王公大臣们的屁股后面,浩浩荡荡地走出宫门,去东昌门外看那金榜张挂。
这还没完,看完榜后,他还得像个吉祥物似的,带着这帮兴奋过头的新科进士们去游街!
苏康看着宫门外那早已人山人海、等着看状元郎风采的百姓,再看看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只觉得眼前发黑,前途一片灰暗。
这状元当的,真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