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回房的林淡和黛玉,都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洗去一路风尘仆仆的倦意。林淡上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待他悠悠转醒时,窗外已是日暮西斜,金红色的余晖温柔地漫过窗棂。这一觉沉酣,仿佛将筋骨深处的疲惫都熨帖了,整个人终于松泛下来。
他穿戴整齐,信步前往祖母张老夫人的上房。甫一进门,便见黛玉早已娴静地陪侍在老夫人身边了。暖阁里熏着淡淡的安息香,祖孙二人正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虽分离经年,此刻重逢,那份骨肉亲情却丝毫未减,张老夫人望着黛玉的眼神满是慈蔼,而黛玉依偎在祖母身侧,眉宇间也流露着自然的亲近与依赖。岁月似乎并未在她们之间划下生疏的沟壑,倒像是将这份情意窖藏得愈发醇厚。
张老夫人见孙儿也来了,脸上笑意更浓,忙吩咐钟嬷嬷传晚饭。
一时,晚膳齐备,丫鬟们鱼贯而入,布菜无声。老夫人目光慈和地落在黛玉略显清减的脸上,特意命钟嬷嬷将一盅汤品端至黛玉面前:“好孩子,这汤是我嘱咐小厨房专为你炖的,曦儿多用些。”
只见一青瓷莲瓣盖盅轻启,并无浓烈荤腥之气扑鼻,唯有一股清鲜温润的气息,伴着若有似无的草木幽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汤色澄澈,微微泛着乳白光泽,宛如初春山涧融化的雪水。盅底静静卧着两尾寸许长的鲫鱼,通体银亮,极是新鲜。鱼肉早已被文火煨得骨酥肉烂,入口只需轻轻一抿,便化作了绕舌的甘鲜。汤面上并无一丝浮油,唯见几片淡黄的金沸草与三五粒殷红饱满的枸杞子点缀其间。
黛玉执勺轻啜,入口温润如玉,鲜味悠长隽永,旋覆花那一点微妙的清苦,恰被鱼肉的至鲜中和,只余下滋养的回甘。这汤滋养脏腑却不显补益之燥,正合黛玉孝期需清淡、体弱需温补的情理。张老夫人深知其性,特地命小厨房以隔水之法煨足了三个时辰,撇尽每一滴浮沫,方得了这一盅至清至纯的汤中精华。
林淡目光扫过那盅鱼汤,又看了看桌上精心布置的其他菜肴,心中了然,祖母这份拳拳爱意,尽在这一羹一饭之间。
紧邻鱼汤的,是一道翡翠虾茸酿笋尖,盛在碧玉雕花盘中,翠色欲滴。乃是取春日窖藏、犹带山野清气的嫩笋尖,只留最前端寸许娇嫩部分,用银质小刀极精细地掏空内里,却丝毫未损其挺秀外形。内中酿入的馅料更是考究:上好的青虾剥壳取肉,以刀背反复捶打,直至化作一汪细腻如脂的虾茸;再掺入极少量鲜嫩的鸡脯子肉蓉提鲜增嫩,拌入剁得细碎如珠的荸荠末和新鲜豌豆捣成的碧绿细泥,反复搅打上劲。那虾茸便呈现出春水初生般的青碧之色,间杂着荸荠的脆白与豌豆的嫩绿,故名“翡翠”。上笼屉以文火徐徐蒸透,虾茸凝脂如玉,笋尖依旧保持着脆生生的口感。淋上的芡汁薄如蝉翼,清亮透明,仅用上等口蘑吊出的素高汤略略勾过,再点上几滴初榨的芝麻香油提香。此菜入口,鲜爽脆嫩,清雅绝伦,不见荤腥之形,却得至味其中,滋补之功蕴于无形。
再看那道雪霞羹,盛在粉彩缠枝莲纹碗中,色泽素净雅致,意境悠远。主料是江南点得极嫩的南豆腐,如凝脂白玉,先用银匙细细碾碎,再过细密的罗筛滤去粗渣,只留最细腻柔滑的豆浆。以极清的素汤徐徐煨煮,调入极细的姜汁祛除豆腥。待浆水温热将沸未沸之际,投入发好、网眼如纱、洁白无瑕的竹荪,其形宛如玉版袈裟浮沉于云海。羹将成时,撒入一小撮用鲜红枸杞捣成的细蓉,那点点胭脂红意落入玉白的羹中,霎时如雪地落梅,又似天边霞影,故而美其名曰“雪霞”。羹体柔滑如缎,豆香清幽隽永,竹荪脆嫩爽口,枸杞微甜回甘,最是温润养胃,益气生津的佳品。
此外尚有糟香茭白:糟香清雅,茭白脆嫩爽口,极是开胃却不夺主菜之味;鸡油拌马兰:马兰头焯水与初榨的鸡油拌匀,取其山野清香与质朴风味。火腿汁煨鲜菌:令鲜菌菇,以金华火腿上方蒸出的清冽原汁慢煨,直至菌鲜与火腿的醇厚韵味交融无间,只见清雅本色,不见丝毫油腻。
黛玉虽已出了热孝,但守孝期间若大食荤腥终归不妥。张老夫人心思细密,命厨房做的这一席,既能悄悄为黛玉补养因哀伤和旅途劳顿而亏虚的身子,又避开了大荤大肉,吃起来既合礼数,又无甚忌讳。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温情脉脉。撤下碗碟后,张老夫人又慈祥地嘱咐道:“小厨房还煨着秋梨莲心羹,这羹性平温和,你俩睡前半个时辰用了也无妨,只暖暖的,润一润喉肺,夜里睡得也安稳些。”
林淡与黛玉闻言,皆是心头一暖,乖巧点头。
少顷,甜白釉荷叶形小碗奉上。碗中盛着半凝的玉色羹汤,细看之下,羹中饱满莹白的莲子颗颗分明,新剥的湘莲,苦心尽去,配以去皮削块的秋梨,炖得半透。这羹的甜味并非来自冰糖,而是取去岁收的枇杷花蜜,并秋梨膏调和而成,羹面上浮着的几片薄如蝉翼的鲜百合瓣。此羹润肺宁心,生津止渴,于舟车劳顿后最有益处。
在自家府邸的床榻上安歇了一夜,林淡方觉连日奔波的倦意尽消,神清气爽。以他现下的官阶,尚不够资格入朝面圣。用罢早饭,整肃好官服,正待前往府衙理事,忽闻下人来报,声音带着几分急促:“老爷,御前的夏公公前来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