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把仓库的铁皮顶晒得滚烫。林阳扯了扯工装领口,汗水顺着锁骨往下淌,在胸前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打包区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混着打包膜的塑胶味和化学品的甜腻气息,像团湿棉被裹在人身上。
“这批货得赶在下午三点前装上集装箱。”老刘蹲在月台边,手里捏着被汗水浸透的发货单,“澳大利亚客户那边催得紧,说是要赶上月底的船期。”他抬头看了眼打包区,临时工小周正拿着割膜刀发呆,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小周,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
小周应了一声,手却更抖了。这是他来的第三天,还没掌握割膜的力道,前两卷打包膜都被他割得七零八落。林阳看在眼里,放下手里的台账走过去:“我来吧,你去把隔离板搬过来。”
“阳哥,这不合适吧……”小周搓着手,脸上带着不好意思。
“赶紧的,别耽误事。”林阳从他手里接过割膜刀,刀柄上还沾着小周的汗,滑溜溜的。打包膜是加厚的pE材质,夏天被晒得更韧,得用巧劲才能割得整齐,“你搬完板过来学,看我怎么握刀。”
他脱掉手上的帆布手套——天太热,手套里的汗水泡得手指发皱,干活反而不灵活。这是他一年来养成的习惯,忙起来总爱脱手套,觉得这样能更清楚地感觉到打包膜的松紧,陈凯以前总说他“胆大”,他却觉得是“顺手”。
林阳踩着打包台的铁架,弯腰把打包膜在货箱上绕了三圈。膜卷在手里转得飞快,塑胶摩擦的“沙沙”声里,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在升高。这批货是发往悉尼的涂料,客户要求“缠绕膜必须覆盖全部箱体,接缝处重叠三厘米”,半点马虎不得。
“阳哥,你这速度,顶我两个!”小周搬着隔离板回来,看得直咋舌。
林阳没回头,正专注地调整膜的松紧。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眨了眨眼。就在这瞬间的视线模糊里,他手里的割膜刀微微偏了方向,刀刃本该冲着打包膜,此刻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左手的食指。
“小心!”有人喊了一声,但已经晚了。
林阳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被烧红的铁丝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使劲一拽,割膜刀的刀刃顺着指腹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唰”地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白色的打包膜。
“操!”林阳低骂一声,扔掉割膜刀就去捂手指。但血涌得太快,指缝里根本堵不住,顺着掌心往下滴,落在货箱上,像开出一朵朵刺眼的小红花。
“咋了咋了?”老刘从月台那边跑过来,看到林阳满手的血,脸一下子白了,“快!找纱布!医务室有纱布!”
打包区顿时乱了套。小周手忙脚乱地找纱布,另一个临时工想去关吊扇,结果碰倒了旁边的膜卷,“哗啦”一声滚了一地。林阳靠在货箱上,指尖的疼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眼前甚至有点发黑——他这才看清,那道口子从指腹划到指根,深得能看见白色的筋膜。
“嚷嚷啥!”一个粗嗓门突然炸开。林阳抬头,看见老郑从叉车驾驶室里跳下来,手里还捏着没抽完的烟卷。他平时总爱骂骂咧咧,此刻却皱着眉大步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林阳淌血的手指,“傻站着干啥?含嘴里!”
老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阳下意识地把流血的食指塞进嘴里,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充满口腔,却奇异地压下了部分疼痛。他这才发现,刚才喊“小心”的就是老郑,那个平时总嫌他“站得高碍事”的叉车师傅。
“上车!”老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倒,“厂区医务室处理不了,去大医院!”
林阳还想说“等老刘找车”,老郑已经把他往叉车的副驾驶座推。这是辆老式的柴油叉车,驾驶室里弥漫着机油和烟味,座位上的破布还沾着上次运货的污渍。老郑跳上驾驶座,没等林阳坐稳就发动了引擎,叉车像头暴躁的铁兽,“哐当”一声冲出了仓库。
厂区的水泥路被晒得发软,叉车跑得飞快,颠簸得林阳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他含着手指,能感觉到老郑的后背绷得很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发白。平时需要十分钟的路,老郑硬是用叉车开了五分钟,轮胎碾过厂门口的减速带时,林阳的头差点撞到车顶的铁架。
“忍着点!”老郑头也不回地喊,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粗粝,“前面就到医院了!”
医院的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盖过了身上的汗味。医生剪开林阳嘴里的纱布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子够深的,差点伤到肌腱。”他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林阳疼得浑身发抖,老郑就在旁边站着,没说话,却悄悄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很稳。
“得缝针,至少十针。”医生拿出针线,金属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光,“打麻药吗?打了恢复慢点,不打……挺疼的。”
林阳咬着牙:“打。”他不想再疼一次,更不想因为手抖影响缝针——这根手指还得握机械扳手,还得拍照片,还得填单据,不能出岔子。
麻药起效时,指尖渐渐麻木。林阳看着医生的针线在皮肉间穿梭,像在缝补一块破布。老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掏出烟盒想抽烟,看到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又悻悻地塞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在他粗糙的掌心蹭得发亮。
缝到第七针时,林阳忽然想起去年老张的事。也是在这个医院,也是这样的急诊室,老张的膝盖被抬进来时,老郑就在旁边,当时他骂得最凶,说“活该,谁让他违规操作”。可今天,他却开着叉车把自己送来,还一直守在这儿。
“郑师傅,谢了。”林阳的声音有点哑,麻药让他的舌头也有点麻。
老郑“嗯”了一声,没看他,眼睛盯着窗外:“以后干活别脱手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年轻时候也爱脱,结果被叉车链条夹掉半块指甲,到现在阴雨天还疼。”
林阳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老郑说自己的事。这个总爱骂人的叉车师傅,原来也有过这样的伤疤。
缝完第十一针,医生用纱布把手指缠成个粽子,又开了破伤风针和吊瓶。“两周别沾水,拆线前别干活,”医生叮嘱道,“这手指要是恢复不好,以后握东西都费劲。”
老郑拿着药方去缴费,林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平时横冲直撞的师傅,此刻的脚步沉稳了不少。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阳光透过急诊室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仓库里永远停不下来的叉车辙印。
老郑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买的矿泉水和面包:“医生说你得挂完吊瓶才能走,垫垫肚子。”他把面包往林阳手里塞,塑料袋的提手勒得他满是老茧的手指发红,“我跟老刘说了,你这几天别去仓库,他让小周先顶着。”
林阳咬着面包,没说话。他知道小周顶不住,那些复杂的客户要求,那些机械扳手的用法,那些照片的角度,小周还没学会。但此刻,他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忽然觉得有点累——这一年来,他像个陀螺,不停地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同事,扛过了一次又一次意外,可终究还是没能护住自己的手。
吊瓶挂完时,太阳已经西斜。老郑发动叉车,却没往厂区开,而是拐上了通往市区的路。“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他头也不回地说,“跟你妈说,是厂里的工伤,歇着也给工资。”
林阳报了地址,心里忽然一暖。叉车驶出厂区,穿过熟悉的炼油厂区,父亲工作过的油罐区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色的光。路过家门口的菜市场时,老郑还特意停下车:“要不要买点菜?你妈看你带伤回来,肯定心疼。”
林阳摇摇头,眼眶却有点发热。叉车停在楼下时,母亲正拎着菜篮子回来,看到他缠满纱布的手,手里的篮子“啪嗒”掉在地上,黄瓜滚了一地。“咋了这是?”母亲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都在发抖。
“没事,妈,小伤。”林阳想笑,嘴角却扯不动。
老郑在旁边帮腔:“阿姨您别担心,缝了几针,医生说养两周就好。厂里给算工伤,工资照发。”他捡起地上的黄瓜,往母亲手里塞,“我先走了,有事让林阳给我打电话。”
母亲还想说什么,老郑已经开着叉车走远了,车斗里的铁皮在夕阳下发出“哐当”的轻响。林阳被母亲拽着上楼,打开门的瞬间,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早上出门时,母亲说要炖排骨,说是“天热补补”。
“你这孩子,跟你爸一个犟脾气!”母亲一边给伤口换药,一边抹眼泪,“干活就不能小心点?非要逞能!”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纱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你爸当年在炼油厂,就是被铁板砸了脚,到现在阴雨天还疼,你怎么就不记教训……”
林阳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母亲的手。这双手常年做家务,指腹上有洗洁精浸出的细纹,却比任何纱布都温暖。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仓库里永远停不下来的机器声。他看着墙上父亲的照片,穿着炼油厂的工装,笑得一脸憨厚,忽然明白,所谓的坚守,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父亲守着炼油厂,母亲守着这个家,而他守着那个仓库,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扛着日子往前走。
晚饭时,母亲把排骨炖得烂烂的,用勺子舀到他没受伤的左手边。林阳看着碗里的排骨,忽然觉得,这缠着纱布的手指虽然疼,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仓库的门或许还得他推开,但此刻,有母亲的排骨汤,有老郑的糙话,有老刘的沉默,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