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霄凑近穆甜,压低声音,忧心忡忡道:“阿甜啊……你教女儿这个……我怎么觉得有点吓人呢?你们娘俩……该不会是想着哪天真的……”
说到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脸后怕,“那可是广陵王啊……”
穆甜冷哼一声,瞥了丈夫一眼,语气强硬:“怎么?只准他欺负我女儿,不准我女儿自保?放心,死不了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况且,他身份特殊,也没那么容易死。”
杨庆霄被夫人这话一噎,张了张嘴,最终把剩下的担忧都咽回了肚子里。
得,这家里,看来又要多一位不能轻易招惹的小祖宗了。
……
桃源饭庄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已有五六日,穆明姝的生活重心彻底倾斜,从学习拨弄算盘,辨识货品,转向了练习暗器。
杨府后院特意清出了一片空地,立起了厚厚的草靶。
清晨露水未干,或是午后阳光正好时,总能见到穆明姝在那里反复练习,空气里不时响起“嗖嗖”的破空声,以及“咄咄”的命中声。
指导她的,自然是竹莲帮帮主穆甜。
“手腕要稳,发力在指尖,眼到,心到,手到!”穆甜站在穆明姝身侧,仔细观察着女儿的每一个动作细节。
穆明姝凝神屏息,指尖捻着一枚飞镖,目光锁定数丈外的靶心。
她手腕轻轻一抖,飞镖脱手而出,划出一道银线,“咄”的一声,稳稳钉入红心边缘。
“很好!”穆甜眼中闪过赞赏,“姝儿,你在暗器上的天赋,远胜为娘当年。这才几日,准头和手感已经入门了。”
穆明姝轻轻呼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眸却亮得惊人。
她接过母亲递来的另一枚飞镖。
“女儿也觉得,似乎比练掌法时要顺畅些。”她实话实说。
之前练习穆甜传授的一套掌法时,总觉得气力不济,缺乏应有的力道。
她被昭平侯夫人苏氏按照京城顶级贵女标准娇养了十六年的身子,纤细窈窕,弱柳扶风。
而这暗器,却似乎是为她量身定制。
恰恰避开了她的短处,放大了她因多年谨小慎微生活而磨砺出的专注与耐心。
穆甜欣慰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四两拨千斤是智慧。你的体质不适合刚猛的路线,走灵巧的路子,前途更为广阔。”
她看着女儿一次次练习,进步神速,心中愈发肯定这个选择。
然而,光是技巧还不够。
穆甜心中已有规划:“你且先将这飞镖银针的基础练得纯熟,手法、步伐都要融会贯通。半个月后,基本功扎实了,娘便传你一套内功心法。”
穆明姝停下动作,好奇地看向母亲。
穆甜解释道:“暗器若要威力倍增,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都需内力辅佐。届时你便知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不只是传说。”
这个消息让穆明姝更加振奋。
她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这里,白日练习手法,夜间还会在灯下反复揣摩发力的技巧,甚至连父亲杨庆霄之前安排跟随他学习经营的事宜,也暂时被她搁置在了一旁。
对此,杨庆霄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女儿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并且显露出天赋,他本是高兴的。
但教导女儿的人不是他,而是穆甜。而穆甜的全部心思,此刻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几乎分不出半点空暇给他。
这位富可敌国的皇商,如今在自家府邸里,竟显得有些多余和落寞。
他极力想寻机会与穆甜修复关系,重拾往日温情。
奈何穆甜不是在后院指导明姝,便是在书房翻阅秘籍,或是为女儿规划后续的修炼方案,忙得连一起用膳的时间都匆匆结束。
更让杨庆霄郁闷的是,他至今仍未搬回主屋。
穆甜直接将他打发去了偏房睡。几日前,他仗着几分夜色和酒意,试图悄悄溜回去,结果人才刚到门口,甚至没看清动作,就被穆甜赶了出来,脸上至今还带着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擦过。
这日,他瞅准穆甜独自在亭中歇息的空隙,凑了上去,故意将那道伤痕显露出来。
“阿甜……”他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你看,这都好几天了,还没全消呢。”
穆甜正端着茶杯,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杨庆霄不甘心,又往前凑了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你给的伤药极好,我都没舍得用几次。”那语气,竟像是舍不得用不是因为伤快好了,而是因为那药是她给的,格外珍贵似的。
穆甜这才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甚至有点冷淡:“药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省的。若没事,我去看看姝儿练得如何了。”
说完,竟真的放下茶杯,起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杨庆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穆甜离开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挫败。他握着那瓶药,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六年前的骤然离去,纵有千般理由,在穆甜临产在即以及后续十六年骨肉分离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穆甜留下,仅仅是为了弥补错失的母女时光,与陪伴女儿成长,与他杨庆霄,并无太大关系。
而穆甜,内心远比表面看起来更为复杂。
她教导女儿时的耐心,面对杨庆霄时冷淡。但在无人之时,她的眉头常会微微蹙起。
京城的夺嫡之争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
而杨庆霄,不仅是皇帝的钱袋子,更是心腹,从事着诸多隐秘甚至危险的事。·
她自己江湖漂泊,无所畏惧,但姝儿呢?
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女儿,绝不能再卷入这些滔天风浪之中。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萌生.京城并非久留之地。
等帮助姝儿打下根基,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后,或许,她该带着女儿离开,远走高飞,去一个更安全更自在的地方。
这个想法,她未曾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努力练习着每一记飞镖的穆明姝。
而后院里,穆明姝手腕一扬,又一枚飞镖射出,这一次,正中靶心最中央,纹丝不动。
她脸上绽开一抹笑意,阳光洒在她的额发上,仿佛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
几日过去,杨府后院里,穆明姝的飞镖技艺愈发纯熟。
正午过后,稍作歇息时,府里一名外出采买归来的小丫鬟,一边帮着递上温水,一边忍不住与同伴低声嚼起了听来的闲话。
“哎,你听说了吗?广陵王府出大事了!”小丫鬟的声音压得低,却难掩那份打探到消息的兴奋,“说是广陵王殿下前几日出城办事,遇了悍匪,重伤昏迷,人事不省呢!浏阳郡主急得不行,正满世界寻神医,赏金高得吓人!”
“啪嗒”一声轻响,穆明姝手中正准备放下的飞镖掉在了托盘里。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两个丫鬟,秀眉紧蹙:“你们说什么?广陵王重伤昏迷?”
小丫鬟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是啊,小姐,外面都传遍了……”
穆明姝的心猛地一跳,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重伤昏迷?这怎么可能?
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五六日前,在那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凌昭弘虽然经历了一场混战,但行动如常,中气十足,甚至还有闲心去挑衅一旁冷着脸的靖国公世子顾长安。
他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短时间内重伤垂危的人。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蹊跷。
她下意识地看向刚刚踱步来到后院的父亲杨庆霄。
杨庆霄显然也听到了丫鬟的话,脸上的温和笑容淡了些,眼中掠过一丝深思,他挥挥手让那两个有些惶恐的丫鬟退下。
“爹,您听说了吗?”穆明姝走到父亲身边,语气带着求证,“广陵王的事。”
杨庆霄捋了捋下巴,目光微闪,沉吟道:“风声确是听到了些,说是伤得极重……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这消息是真是假,倒也难说。朝廷里的事,有时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得很呐。”
他这话暗示着他作为朝廷人员,或许知晓一些内情,至少对这消息的真实性持高度的怀疑态度,认为其中可能另有隐情。
穆明姝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心中的疑团更大了。
这时,穆甜也闻声走了过来。她对这些权贵府的八卦本不甚在意,但见女儿和丈夫神色有异,便问了一句:“出了何事?”
杨庆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表情,对着穆甜和穆明姝道:“说起来,这广陵王一病,有些人可就坐不住了。我方才得了信儿,宫里头那位卫贵妃,正可劲儿地撺掇晁太后呢,说要给广陵王冲喜。”
“冲喜?”穆明姝一怔。
“哼,”穆甜冷哼一声,一针见血地道破天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广陵王手握重兵,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或者一直‘昏迷’下去,那兵权归处便是天大的问题。卫贵妃这是想趁机把自己的人塞进广陵王府,好为她那个三儿子铺路吧?”
她久混江湖,对这等借机夺权的伎俩看得分明。
杨庆霄赞赏地看了妻子一眼,点头道:“阿甜所言极是。卫贵妃娘家根基浅薄,听说早年甚至还寄居在经商的舅舅家,在朝中并无甚势力。她独自一人,哪有资格为一位亲王指婚?这才紧巴巴地拉上太后娘娘这面大旗。”
“晁太后?”穆甜捕捉到这个称呼,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她离京多年,对宫中变迁知之甚少。
“我记得……当年的曦妃,是五皇子的生母?她与当今陛下之间,似乎……”她话语未尽,但意思很明显,当年的曦妃与还是六皇子的当今皇帝并非一路,甚至可说有旧怨,怎会成了太后?
杨庆霄叹了口气,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十六年前那场大乱后,陛下登基之初,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为了尽快稳定朝堂,陛下不得不做出妥协。
晁家身为世家之首,影响力巨大,当时位份最高且有晁家大力支持的曦妃,便被立为了太后。这更多是一种政治上的权衡与交换,无关旧怨。”
穆甜明白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原来如此。那这位晁太后如此积极,想必也不是真心关怀广陵王的安危了?”
“自然。”杨庆霄道,“晁家与二皇子生母郦妃娘娘的家族关系密切,郦妃出身晁家旁系。晁家自然是鼎力支持二皇子的。太后此举,无非是想借着‘冲喜’的名头,将自己晁家一系或是支持二皇子的贵女送入广陵王府,日后也好里应外合,图谋王府的势力。”
一直静静听着的穆明姝,此时脑中飞快地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她轻轻开口:“所以,表面上是卫贵妃想为三皇子谋利,联合太后想塞人进去‘冲喜’。但实际上,太后和背后的晁家,是想借此机会为二皇子在广陵王府安插眼线甚至掌控者。
而卫贵妃出身不足,必须依靠太后的名分才能行事。她们各怀鬼胎,目标却都指向了暂时群龙无首的广陵王府。”
杨庆霄欣慰地看着女儿:“姝儿分析得一点不错。如今这‘冲喜’的风声已起,京城里各家有适龄贵女的府邸,怕是都要暗潮涌动了。”
穆明姝沉默下来,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镖靶,心思却早已飞远。
凌昭弘重伤的消息是假?那他为何要放出这等消息?是为了麻痹对手?还是引蛇出洞?
而这突如其来的冲喜风波,他又是否预料到了?
她想起破庙中他那双看似不羁却深藏锐利的眼睛,总觉得这场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身处漩涡中心的男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任人摆布。
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照不透这京城权贵圈中骤然涌起的暗流。
穆甜看着女儿陷入沉思的侧脸,又瞥了一眼看似悠闲实则目光深沉的杨庆霄,心中那份要带女儿远离这是非之地的念头,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