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是凝固的灰色海洋,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得模糊不清。
当那辆锈迹斑斑、伤痕累累的装甲车撕开雾气,如同搁浅的钢铁巨兽般停在桃源大门外时,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车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黑山独自一人走了下来。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那魁梧的身躯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孤寂,仿佛扛着整个铁炉镇的绝望。
他双手郑重地捧着一份文件,封蜡上铁炉镇的齿轮与铁锤徽章,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份早已写好结局的降书。
了望塔顶,林昭的身影被晨雾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静静地俯瞰着下方那个渺小而固执的黑点,没有立刻下去,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预知了结局的戏剧。
片刻之后,她才转身,踩着金属阶梯不紧不慢地走下。
她的步伐轻盈而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黑山紧绷的神经上。
她的手里,拎着一盏只有巴掌大小的灯,灯罩内,一点微弱的翠绿光芒如萤火般闪烁,正是萤火亭的原型机。
“听说,你想点灯?”林昭站定在黑山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微光装置,那点绿光在雾气中划出柔和的轨迹,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锋利,“可惜,你家的地,土里全是毒,养不活它。”
谈判的地点被设在了桃源与荒野的边界检查站。
一张饱经风霜的旧木桌,两把简陋的椅子,桌子正中央用白色粉笔划了一道刺眼的界线,泾渭分明。
林昭将原型灯放在自己这边,光芒正好照亮她面前的半张桌面。
她坐下后,没有去看黑山递过来的协议,而是自顾自地划开身前的光幕平板,声音清脆,字字如钉。
“我的条件有三。”
“第一,铁炉镇必须立即开放西线那条废弃的铁路,将其作为桃源与西边聚落的商路通道。铁路沿线所有你们私设的武装关卡,三天之内,全部清除。”
黑山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紧握的双拳骨节发白。
那条铁路是铁炉镇钳制西边小型幸存者营地的生命线,是他们权力的延伸。
林昭没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第二,从下个月开始,铁炉镇每月向桃源缴纳五吨筛选过的金属废料。我需要它们来制造晶核的屏蔽层,你应该知道,能源越强,辐射就越需要控制。”
这已经不是合作,而是纳贡。
黑山感觉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沙子,每一个字都无比干涩。
“第三,”林昭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黑山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上,“我将派驻一名‘技术监督员’,常驻铁炉镇的电网中枢。他的职责是确保能源接入的稳定与安全。”
“轰”的一声,黑山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协议书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这他妈不是合作!这是投降!你这是要将绞索套在铁炉镇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林昭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她将平板转向黑山,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红外监控录像。
黑暗的房间里,一个壮汉在床上痛苦地翻滚,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仿佛有无形的藤蔓正在他体内疯狂生长。
“那你回去,继续让你的人吃那些发霉的米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淬满了剧毒,“顺便告诉他们,昨晚铁炉镇又有七个人做了同一个噩梦,梦见翠绿的藤蔓从他们的喉咙里钻出来,开出漂亮的小花。那是我家小青,特意为你们演奏的安眠曲。”
黑山的身体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镇里最近流传的怪病,那些在睡梦中窒息而死的人,死状与视频里如出一辙。
原来,那不是什么瘟疫,而是来自桃源的……警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急匆匆地从林昭身后跑来。
是小光,她俯在林昭耳边,飞快地耳语了几句。
林昭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细微的波动。
她缓缓起身,走到检查站的窗边,望向远方的荒原。
只见晨雾的边缘,一队衣衫褴褛的人影正踉跄着朝这边移动。
他们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爬。
领头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的怀里,死死抱着半截已经失去光泽的荧光苔茎。
“他们是铁炉镇南村的村民,”小光在她身后低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南村的土地污染最严重。他们偷偷挖了我们之前勘探时遗留在废井边的苔苗,想要自己培育自救,结果……苔藓在被污染的地下水里发生了变异,释放出强烈的神经毒素,接触到的人都出现了肌肉麻痹和神经坏死的症状。”
林昭沉默了。
她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看着那个老妇人眼中最后的希望,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黑山,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可以救人,也可以治地。但,得按我的规矩来。”
当天下午,桃源的移动医疗方舱第一次出现在了铁炉镇南村的土地上。
林昭亲自主刀,她没有用传统的药物,而是将患者的血液样本导入净化舱,利用高精度离心技术提取出其中变异的神经毒素。
紧接着,她以毒素为培养基,反向培育出一株全新的、具有强大抗污染和吞噬毒素能力的“噬能苔”。
在南村所有幸存者敬畏的目光中,林昭将那株比翡翠还要青翠欲滴的苔藓,亲手栽入了那口被污染的废井旁。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
不到六个小时,那株噬能苔就像拥有生命一般,沿着地下水脉疯狂扩散。
以废井为中心,肉眼可见的,原本死寂的黑褐色土地,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绿意。
随身检测仪上的土壤毒性指数,以惊人的速度暴跌了百分之七十。
当第一个从麻痹中苏醒过来的村民颤抖着双腿,朝着林昭跪地叩首时,整个南村都沸腾了。
感激的哭喊声和“神迹”的传闻,像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铁炉镇。
黑山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铁青,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灰败。
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林昭不仅用绝对的武力恐吓了他,更用这种神乎其技的手段,从根基上瓦解了铁炉镇的民心。
他缓缓走到那张还摆在边界的谈判桌前,拿起笔,在林昭拟定的那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刀刻在他的尊严上。
协议签署的瞬间,一直待命的桃源技术人员,在铁匠张师傅的配合下,当场架设起一座小型的通讯基站。
第一条指令,通过新建的量子信道,跨越荒野,发向了桃源的能源中枢——“接入铁炉镇电网,执行‘试灯’程序。”
夜幕降临。
当黑暗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时,铁炉镇的主街,这条上百年来只能依靠柴油发电机昏黄闪烁的光芒照明的街道,骤然亮起。
那不是刺眼的白光,也不是摇曳的黄光,而是一种柔和、均匀、如同月光洒落般的翠绿色荧光。
一盏盏崭新的路灯,沿着街道绵延而去,将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光晕之中。
从未见过如此明亮而稳定光芒的孩子们,爆发出阵阵欢呼,在光影下追逐嬉戏。
一些老人拄着拐杖走出家门,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片绿光,喃喃自语:“亮了……像,像回到了大灾变以前……”
黑山站在自家屋檐的阴影下,一言不发地望着街角那盏由桃源远程控制的路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柔和的光芒,像是一只巨大而不知疲倦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他猜的没错。
此刻,远在数十公里外的桃源能源舱内,那枚悬浮在冷却液中央的巨大翡翠晶核,表面猛然划过一道璀璨的光弧。
随着铁炉镇电网的成功接入,晶核的核心深处,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翠绿藤脉,悄无声息地延伸而出,顺着能源输出路径,无声无息地接入了整个庞大的电网系统。
它就像植物的根系,扎入了新的土壤,汲取着信息,也播撒着意志。
桃源的了望塔顶,林昭凭栏而立,在她面前的光幕地图上,代表铁炉镇的点,已经从代表死寂的灰色,变成了象征生命的绿色。
小光站在她身后,兴奋地说道:“昭姐,我们成功了!这是第一个!”
林昭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那个绿点上,而是望向了地图上更远、更广阔的黑暗区域。
在那片黑暗中,零星散布着许多或大或小的灰色标记,那是北岭帮、沙蝎团,以及无数挣扎求生的幸存者聚落。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深邃的弧度。
“这只是第一颗火星。”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期待,“这片废土的黑夜,太久了。是时候……让所有人都看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