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黑透,老柳家的灶台却依旧就被炉火照的亮堂。
那橘黄的火光舔着锅底,把吴幼兰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地晃。
柳闻莺蹲坐在炉前往里添柴,看母亲将用铁铲把炖得酥烂的五花肉拨到一边,腾出地方来炒那白日里她从杏蕊那里分来的小半坛的腌菜。
油星子溅在锅底,滋啦作响,混着肉香漫了满屋子。
“你爹说老太太那边这几日也是陆陆续续将就近田庄里送来的东西赏赐了给了各家的陪房。
你爹今天下午被赏了五斤细面,等二十九的时候我发面蒸些包子,我看这些腌菜就正好,到时候将那炼了的猪油渣滓也拌进去。”
吴幼兰将炉子上方的窗户打开,将呛人的油烟味排了出去,剩下的一部分香味散在屋子里,香得柳闻莺直咽口水。
炕头上,柳致远正借着油灯的光裁红纸,准备写春联,剪刀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灶间的声响搅在一块儿,倒显出几分暖意。
“好,还有水饺,我想吃鸡蛋韭菜馅的。”
柳闻莺帮她娘往灶里塞了块干硬的木头,火苗顿时小了下去,吴幼兰趁机溜了半碗水在锅里,让那五花肉和腌菜趁机用小火炖煮一会,使味道融合的更加充分。
稍后吴幼兰把炖肉盛进粗瓷大碗中,又端上一碟凉拌萝卜丝,三双筷子碰到一块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说起来,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好,明儿晚上趁着黑我偷偷剪几枝回来,插在咱家屋子里那原先的旧水壶里。”
吴幼兰扒着饭,抬眼看了眼角落里自从他们家搬来就搁在角落里吃灰的、底部开裂的陶瓶。
当时瞧着瓶子上的花纹还算好看,就算漏了当时也没舍得扔,说是哪怕当个好看的垃圾桶或者装些干燥的杂物也行。
没想到放着放着就放到了现在。
刚才正好看见了这才想起来。
不过转眼吴幼兰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昨天中午的时候你不是听大小姐说了丽泽书院的事情么?今早我听园子里的婆子们说他们昨天下去帮着搭把手的去给二太太院里送熏笼时候,听见二太太在三少爷屋里吵得厉害呢。
还道二太太哭着说‘江南那么远,你这一去,娘跟前可就没人了,你若是有个冷了热了谁能照顾得到’,想是三少爷估计是听进去了大小姐说的话了,不过二太太不乐意。”
柳闻莺夹五花肉的手顿了顿。
三少爷是二太太唯一的儿子,白日里虽然只是粗粗见了两面,也能看得出是个少年老成、端方自持的人。
就算苏媛没有提到丽泽书院,他自己也早就有了去书院求学的想法。
“江南的书院是好,可离家太远了。”
柳致远将柳闻莺没有夹回碗里的肉片夹到了她的碗里,轻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当年你去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你娘当时送你去了学校之后还特地在你学校隔壁定了三天的酒店,就怕你不适应万一想我们我们能立刻赶过来。”
“诶?有这事?”
很显然,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柳闻莺过得不要太快乐,根本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脆弱,那几天刚去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如今旧事重提,吴幼兰都有些不好意思,夹了一块肥肉就直接塞到了柳致远口中道:“都多少年了,你少说两句。”
见柳致远被肥肉塞了嘴,吴幼兰这也跟着说道:“三少爷如今才多大?就算过两年下场,出门求学的时候还是个初中生的年纪,谁家父母舍得?”
“难怪今日上午大小姐被二太太喊去了汀溪院。”
不过柳闻莺记得苏媛回来的时候神色如常,也不像受过刁难的。
柳闻莺闷头扒饭,嘴里的肉香忽然淡了些。
她想起苏媛上午不在院子的事,自然就想起了白日那几个汉子帮忙搬东西进院的事情。
她想起白日里分菜的时,杏蕊还低声抱怨庄子上的人太毛躁,那么结实筐子装着,这坛子看着也是厚实,结果还是给碰裂了,让杏蕊好不恼火。
当时她没在意,现在却忽然觉得,那些庄子上的汉子力气是真的大,只是那体格和力气,可不像常年劳作吃也不太能吃好的庄稼汉。
思绪飘远了些,她又大小姐窗台上那点子被她不动声色擦去的暗红渍痕、窗沿上被重压下去的印痕、又想起白日里那只沉甸甸的空筐。
这些零零散散的事就像散落在大小姐屋里角落的宝珠,她不敢去捡起来串在一块,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瞥。
饭后吴幼兰收拾碗筷,柳致远继续写春联。
柳闻莺坐在炕边帮着叠刚浆洗好的衣裳。
“明儿去院里的时候,记得把那包晒干的菜干带上。”吴幼兰擦着桌子说,“这腌酱菜虽然是因为坛子漏了,杏蕊这才不得不拿出来分了,但是那院子里也不是所有丫鬟都分得到的,你也得记着人家的好。”
“嗯。”
柳闻莺应着,把棉袄叠得方方正正。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只留下些暗红的炭火,吴幼兰将一壶凉水放在上面利用这余火烘热,等着回头泡脚。
待洗漱之后,脚也被泡的的热乎乎的,睡在被窝里的柳闻莺只觉得无比幸福。
耳边伴着爹娘还说新年里家里还要忙活的时候,她的眼皮子也是无端地开始了打架,最终撑不住似的进入了梦乡。
只是这次的梦里却并没有清醒时的那般幸福。
梦里那如童话般美妙的婚姻里,最终因为观念和对世俗理念上有南辕北辙的不同,年少时憧憬相伴一生的郎君此刻却与自己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痛苦挣扎。
直到一双身影推开那梦中禁锢自己的大门,拉起她,用着坚定而温和的语气说道——“莺莺,爹爹和娘亲接你回家。”
柳闻莺也想到自己是流着泪醒来的,不过她没有想起梦里的伤心事。
因为起得早,她还有些困倦地打着哈欠,感受着亲娘一如既往梳头必扯头皮的粗糙手艺,轻轻吸了口凉气,柳闻莺龇着牙,没忍住问道:
“娘,答应我一个新年愿望么?”
“你说。”
“来年,你的梳头技艺能不能再进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