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萩云神情认真。
“我们不会后悔,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求夫子看在小微真心想读书的份上,就收下她吧!”
小微也挺直了小身板。
“小微知道《论语》里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小微不怕别人说什么。”
她声音稚嫩,却掷地有声。
“你们啊,唉!”
吴秀才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一甩袖子,眉眼间带着几分烦躁与挣扎。
一旦收下小微,将来若出了事,他便成了众矢之的。
以前邻村有人送孩子来念书,刚开始客客气气的。
可不到半年,就不念了,要带孩子去杂货铺当学徒。
要是只退学也就罢了,他还能理解。
可那家人不光要退学费,连当初送的拜师礼也要讨回去。
更离谱的是,连孩子用过的笔、墨、纸、砚,都要按原本的价格卖还给他。
他不答应,对方一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后生。
居然当面指着骂他贪财、没良心。
他闭上眼,仿佛又听见那尖锐的指责声。
唉,这些事想起来都糟心。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场面。
所以把收学生的门槛一再提高。
学堂里的孩子各个秉性相异,待在一起本就容易有矛盾。
更何况,这次来的还是个丫头。
在吴秀才看来,女娃子来学堂念书,本就稀奇。
可能出现的麻烦也更多。
但她这小婶婶嘴巴利索,自己现在都说不过她。
要是她之后来闹事,自己就更是对付不了。
所以,为了省事,他是铁了心不收这孩子。
这是底线,也是经验换来的教训。
宁可错拒十个,也不愿惹上一个祸端。
吴秀才平日管教一群顽童,久而久之,脸上自带一股威严。
此刻一甩袖,一绷脸,小微立马就感觉到夫子不高兴了。
她下意识地往宋萩云身后躲了半步。
“小婶婶……”
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几分委屈和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先生突然这么凶?
她只是想来读书啊,难道连这也不行吗?
心里一酸,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吴秀才忽然眼神一亮,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这孩子啥人?”
他原本以为这妇人是孩子的娘。
可细看之下,这女子面容年轻,举手投足间也不像寻常农妇。
且孩子叫她“小婶婶”,这里面恐怕另有缘由。
他眯起眼,语气中多了几分探究。
“我是她婶婶。”
宋萩云站得笔直。
没有躲闪,也没有迟疑。
“哦,看你年纪轻,自己应该还没生娃吧?”
吴秀才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审视。
“如今愿意花钱供她读书,等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这么上心吗?”
这问题直击要害。
人心会变,亲情会淡,谁又能保证长久?
“人心难料,我不敢肯定。”
宋萩云顿了顿,诚实道。
“但我知道,哪怕只读几年书,也够她受用一辈子。我已经准备好了三年的学费,愿意一次交清,绝不反悔。”
这个年代,多说无益。
只有实际行动最能显示诚意。
看到宋萩云神色坦然,语气肯定,吴秀才头疼得紧。
这种人最难对付——你找不出破绽,也挑不出毛病。
“你!还不如让她去学学绣花、做鞋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焦躁。
“来这儿读书有啥用?姑娘家又不能考功名,光宗耀祖。学那些字,难道还能当饭吃?”
吴秀才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点讥讽。
“该不会是……想认几个字,将来好给侄女挑个有钱人家当媳妇吧?”
这话出口,带了几分刻薄,也夹着一丝试探。
读书就是为了嫁个有钱人?
宋萩云一听,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怎么能忍?
“吴夫子!”
宋萩云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我送孩子来上学,是想让她懂道理、分对错,知道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书读得多了,眼界就宽了,心也就明了。以后她也许真能找个好人家,可这——绝不是我送她读书的初衷!就算真是,又有什么不对?”
她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宋萩云心想:既然还没把我轰出去,那就再争一争。
她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
若是今日退了,小微以后怕是再难踏进学堂半步。
她抬起头看向吴秀才,一字一句地问:“请问夫子,您在这学堂教了多少年?您教过的学生里,有几个考上了举人?有几个当了大官?”
这话一出,满堂震惊。
这也敢问?
谁敢这么直白地质疑夫子的功绩?
在乡里,夫子是读书人,是受人敬重的先生。
如今竟被一个农妇当众发难,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这小地方,别说举人了,连第二个秀才都没出过。
几十年来,读书的男子不少。
可真正考出功名的,寥寥无几。
可即便如此,男孩子们仍有资格进学堂。
而女孩连门槛都不能跨。
但宋萩云这话,却听得人心头一震。
小姑娘娟娟原本缩在角落,低着头绞着手指。
这时却猛地一愣,抬起头,眼神发亮,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村里那些男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考上了功名。
可为啥自己每次求爷爷让自己识几个字。
爷爷却总板着脸说女孩读书没用。
可万一呢……
要是她也能念书,说不定将来也能找个差事,不必全靠嫁人过活……
秀才夫人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心头一动。
她的目光落在娟娟身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屋里一时安静极了。
各人心里都翻腾着不同的念头。
宋萩云接着开口。
“依我看,不管男女,只要愿意学,出得起束修,学堂就该收。我家小微脑子灵,说话利索,背书又快,上次教她‘人之初,性本善’,一遍就会了。不教她读书,那不是白白浪费了好苗子吗?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娃,就得一辈子困在灶台边、田地里?”
吴秀才皱着眉,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
“话是这么说……可……”
他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
他知道宋萩云说得有理。
可祖宗规矩、乡里风俗,哪一条都压得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怕开了这个头,别人说他败坏礼教,坏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