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同几乎是在接到那份关于石破天“有限攻势”的“绝密”计划的同时,也收到了赵疤瘌准备在太行山动手的密报。
两份情报,一东一西,一明一暗,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催命符,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策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
那份作战计划,详细得令人心惊——进攻路线、兵力配置、后勤补给点,甚至连石破天麾下几员悍将的脾气秉性、可能采取的战术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能重创甚至歼灭石破天一部主力的机会!
若是陷阱,陈策投入的赌注也未免太大了些。
石破天的主力,是他经营河北的根基!
多疑与贪婪,在范同心中激烈交战。
他像一头徘徊在猎坑旁的饿狼,既垂涎坑内的肥肉,又恐惧坑底的尖刺。
“先生,此计划……风险极大。”心腹低声提醒,脸上写满忧虑,“若中其圈套,我军本就不多的机动兵力,恐遭灭顶之灾!”
范同沉默着,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标注的南军预定进攻路线——那是一条穿过丘陵与河谷,直插中山侧翼的道路,地形复杂,利于设伏,也利于被反伏击。
“赵疤瘌那边,不能再等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令其按计划动手!我要在石破天出动之前,先听到太行山内讧的消息!”
他需要这场混乱来干扰陈策的判断,也需要用红袄军的血,来验证这份“绝密”计划的真伪——如果陈策后院起火,他还有多少余力来布置一个如此精密的陷阱?
太行山,红袄军大寨。
夜色如墨。
赵疤瘌带着几十名心腹死士,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头领刘黑子返回自己营地的必经之路上。
他脸上那道疤在惨淡的月光下扭曲着,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待会儿刘黑子过来,听我号令,直接动手!制造出他们先袭击我们的假象!”赵疤瘌低声吩咐,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刃。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风呼啸,带着深秋的寒意。
终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刘黑子那粗豪的嗓音,他似乎刚和李全议完事,正带着几名亲卫往回走。
赵疤瘌眼中凶光一闪,正要发出动手的信号——
突然!
道路两侧的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
将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赵疤瘌!你这狄虏走狗!还想害我兄弟?!”
李全雷霆般的怒吼炸响!
他手持大刀,如同一尊铁塔,从火光中大步走出,身后是密密麻麻、刀剑出鞘的红袄军精锐!
直接将赵疤瘌和他那几十名死士反包围在了中间!
刘黑子和他手下的亲卫也瞬间拔刀,怒视赵疤瘌,哪还有半分醉意?
赵疤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中计了!
李全早就识破了他!
今晚根本就是一个引他现形的局!
“大哥!冤枉!是刘黑子他……”
赵疤瘌还试图狡辩,做最后的挣扎。
“闭嘴!”李全须发戟张,怒不可遏,“你那封狗屁密信,还有你和你主子的勾当,先生早就查得一清二楚!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杀!”
红袄军将士早已义愤填膺,闻言如同猛虎下山,扑向赵疤瘌等人。
赵疤瘌知道再无幸理,脸上露出绝望的狞笑,挥舞着毒刃迎了上去:“弟兄们,拼了!”
战斗短暂而血腥。
赵疤瘌及其死士虽然悍勇,但在绝对的数量优势和有心算无心下,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歼灭。
赵疤瘌身中数十刀,最后被李全亲手一刀劈下了头颅,那双兀自圆睁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不甘。
李全提着赵疤瘌血淋淋的人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胸中怒火稍平,却涌起一阵后怕。
若非陈先生明察万里,及时揭穿此獠真面目,红袄军今晚必将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清理干净!将赵疤瘌的人头,悬挂于寨门示众!并立刻飞鸽传书,禀报先生,太行隐患已除!”
李全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陈策更深沉的敬畏。
几乎在太行山尘埃落定的同时,真定府内的范同,也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大,也可能是最后的一个赌注。
他无法完全相信那份“绝密”计划,但太行山动手在即,他不能错失任何可能的机会。
他决定,派出麾下最精锐的五千“黑狼骑”,由他的心腹大将博尔术率领,前往预定伏击地点进行试探性攻击。
若计划为真,则力求重创南军先锋;若为假,则以黑狼骑的机动力,及时撤退,损失也在可控范围。
“告诉博尔术,谨慎行事,一击即走,不可恋战!”范同再三叮嘱。
邺城,石破天大营。
“将军,鱼儿咬钩了!真定方向,博尔术率五千黑狼骑已出动,直奔落雁谷!”斥候飞奔来报。
石破天猛地从虎皮椅上站起,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日来演戏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沸腾的战意!
“哈哈哈!范同老儿,你终于舍得把你的看家狗放出来了!传令下去,按先生之计,给老子敞开口袋,等这群黑狼钻进来!”他声若洪钟,震得营帐嗡嗡作响,“马扩那边,也开始收网!”
落雁谷,地势险要,怪石嶙峋。
博尔术率领五千黑狼骑,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潜入谷地,依据那份“绝密”计划提供的信息,占据了最佳的伏击位置。
他久经沙场,本能地觉得此地过于安静,但想到范同的交代,以及可能到手的功劳,还是按捺住了不安,命令部队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想中的南军队伍却迟迟没有出现。
博尔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山谷两侧的高坡上,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梆子响!
紧接着,无数火把如同繁星般瞬间点亮!
照亮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南军弓弩手!
“中计了!”博尔术头皮发麻,嘶声大吼,“撤退!快撤!”
然而,为时已晚!
“放箭!”
石破天如同雷鸣般的怒吼从山顶传来!
霎时间,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覆盖了整个谷地!
黑狼骑虽然精锐,但在狭窄的地形中被居高临下射击,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不绝于耳!
“轰隆隆!”
巨大的石块和滚木也被推下山坡,砸得谷中骑兵骨断筋折!
“骑兵!两翼包抄!一个都不准放跑!”石破天的命令一道道传来。
早已埋伏在谷口两侧的南军重骑,如同两把铁钳,轰然合拢,彻底堵死了黑狼骑的退路!
落雁谷,瞬间变成了屠宰场。
五千黑狼骑,陷入了南军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重重包围。
博尔术挥舞着弯刀,接连砍翻数名南军士卒,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但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
战斗从深夜持续到黎明。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山谷时,谷内的喊杀声已渐渐平息。
五千黑狼骑,除少数拼死突围外,绝大部分被歼灭在落雁谷中。
主将博尔术身披数十创,力战而亡。
石破天站在尸横遍野的谷地中,踩着粘稠的血浆,看着被抬到面前的博尔术的尸体,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妈的,倒是条硬汉子!可惜跟错了主子!”
同一时间,邺城内。
就在落雁谷伏击战打响的同时,早已被监控起来的马扩,果然狗急跳墙,试图带领部分旧部打开城门“接应”真定“援军”,被石破天留下的后手——顾青衫亲自调动的城防军和察事营精锐,里应外合,一举擒获!
其党羽也被一网打尽!
真定府,密室。
范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接到了落雁谷惨败、博尔术战死以及马扩事败被擒的噩耗。
他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完了。
黑狼骑,他手中最后一张机动王牌,折损殆尽。
马扩这条线,也被连根拔起。
赵疤瘌……想必也已凶多吉少。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算计,在陈策层层递进、虚实相生的反击面前,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范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
他的脸色灰败,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彻底的绝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陈策……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远在江南的年轻人,正用冰冷的目光,穿透千山万水,注视着真定,注视着他这个一败涂地的对手。
金陵,清凉山别院。
捷报如同长了翅膀,接连飞入。
吴文远难掩激动:“先生!太行山内乱已平,赵疤瘌伏诛!落雁谷大捷,全歼狄虏黑狼骑!马扩叛党已被肃清!”
陈策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入室内,带来一丝暖意。
“范同……现在该如何?”他轻声自语,像是询问,又像是思索。
逆鳞之局,已见分晓。
他以自身为饵,以内部“不和”为影,步步为营,最终不仅化解了范同的致命暗算,更借此机会,一举歼灭了狄虏在河北最后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肃清了内部隐患。
血刃既出,染红的是敌人的尸骨,磨亮的,则是己方的锋刃。
河北的天平,经此一役,已彻底倾斜。
接下来,该是直捣黄龙,还是……另有变数?
陈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狄虏阴影下的广袤土地。
他知道,真正的决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那个败局已定的对手范同,在绝望之中,又会做出怎样疯狂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