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谷的雾气，在王胖子看来，像一锅炖了三百年的羊杂汤，还是忘记关火熬糊了的那种。
“我说，这玩意儿看着就倒胃口。”他叉着腰，站在两辆改装越野车旁，对着谷口那片缓慢翻涌的灰白色浓雾直咧嘴，“胖爷我走南闯北，什么凶地没见过？但这种连雾都长得这么不友好的，还真是头一回。”
吴邪从后备箱拖出装备箱，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谷口两侧的山崖像是被巨斧硬生生劈开的，岩壁光滑得反常，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而那道横亘在谷口的雾气，确实诡异——它浓稠得几乎能看到流动的纹路，却死死停在一条看不见的边界线上，绝不向外扩散一寸，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把它框在了那里。
“地磁异常指数是正常值的七百二十三倍。”霍秀秀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曲线图正疯狂跳动，“无线电信号衰减率百分之百，GpS彻底失效。更奇怪的是……”她顿了顿，指向热成像画面，“这雾的温度比周围环境低十五度，但它自己在发热——内部有热源。”
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崖壁边缘。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岩石表面。那些看似天然的纹路在他指腹下呈现出细微的凸起，不是风化痕迹，而是某种有规律的蚀刻。
“文字。”他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或者说是文字的雏形。”
黑瞎子靠在一块风蚀成蘑菇状的岩石上，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没说话，只是左手按在了自己胸口——隔着战术背心和衬衣，那块琥珀正传来清晰的搏动。不是心跳的节奏，而是另一种更古老、更深沉的韵律，像沉睡的巨兽在翻身时带起的余震。
它在和这片山谷共鸣。
解雨臣搭好高倍望远镜，对着谷内扫视了整整三分钟，才放下设备。“视野穿透距离不超过五十米。雾里有东西在反光，像是金属结构，但轮廓完全不符合常规建筑力学。”他转头看向张起灵，“你选的位置？”
张起灵指向谷口东侧一片突出的高台。那里背靠近乎垂直的崖壁，两侧有天然形成的石柱，像巨兽的獠牙般拱卫着平台。更重要的是，平台边缘能看到一条极细的水线痕迹——曾经有水流经过。
“易守难攻，有水源迹象，视野覆盖谷口。”解雨臣点头，“就这儿。”
营地建设在高效到近乎沉默的节奏中展开。
王盟负责架设太阳能板和储能设备，那些特制的黑色板面在高原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哑光。霍秀秀调试着一台有六个天线的古怪仪器——据她说是“地磁补偿雷达”，能在强干扰环境下生成粗略地形图。吴邪和张起灵在平台外围布置警戒线和简易触发装置，黑瞎子和解雨臣则搭起了三顶军绿色帐篷。
“你手在抖。”解雨臣接过黑瞎子递来的帐篷杆时，低声说了一句。
黑瞎子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这地方在跟我打招呼呢，热情得让人不好意思。”
他说的是实话。自从车队驶入昆仑山脉范围，胸口那块琥珀就一天比一天活跃。起初只是偶尔的温热感，像揣着个暖手宝。但靠近死亡谷后，它开始有了清晰的搏动节律——不是心跳那种规律的一下又一下，而是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缓慢如深潭，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外界信号。
此刻，琥珀表面的温度已经升高到隔着衣物都能感知的程度。那些原本只局限在琥珀内部的暗金色纹路，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外蔓延，像植物的根系，已经爬到了锁骨位置。
解雨臣的手忽然按在了黑瞎子手腕上。手指冰凉，内力却如涓涓细流般探入。
“别——”黑瞎子想抽手，却被握得更紧。
“闭眼。”解雨臣的声音很平静，但黑瞎子听得出里面压着的情绪。他依言闭上眼，感觉到那股清凉的内力顺着经脉游走，温柔地包裹住琥珀所在的位置。那股躁动的共鸣感被暂时压制下去，暗金色纹路的蔓延也停滞了。
三十秒后，解雨臣松开手，额头已经覆了层薄汗。
“能撑多久？”黑瞎子问。
“二十四小时。”解雨臣转身继续搭帐篷，语气平淡，“然后需要重新疏导。这地方的地脉能量太强，它在被动吸收。”
“听起来我像个充电宝。”
“是个快炸的充电宝。”解雨臣头也不回，“所以在炸之前，找到控制开关。”
帐篷搭好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昆仑山的夜晚来得迅疾，前一秒还是苍茫暮色，后一刻黑暗就如潮水般从山谷深处涌出。王胖子点燃了营地中央的篝火，火光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勉强驱散着高原刺骨的寒意。
他变魔术般从车里掏出个小锅，架在火上，倒了几袋压缩干粮和肉罐头进去，又撒了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香料。不一会儿，诡异的香气弥漫开来。
“尝尝胖爷特制昆仑乱炖！”王胖子给每人盛了一碗，“别看卖相不行，暖身子管用！”
吴邪捧着碗，蹲在摊开的地图前。羊皮纸上是手绘的死亡谷简图，线条粗糙，但几个关键点标得很清楚。“按星盘推算，‘归源之窗’会在九十八天后开启，位置在谷心深处。但霍秀秀的雷达显示，谷内的空间结构极不稳定，可能有折叠区域。”
他手指点在图上几个画了圆圈的位置：“我们需要在外围建立至少三个补给点，然后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向里推进。第一个补给点就设在这儿，然后……”
话没说完，谷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雷声，不是山崩，更像是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翻了个身。声音透过浓雾传来时已经模糊，但脚下的岩石传来了清晰的震动。
篝火猛地摇曳了一下。
所有人同时放下碗筷，手按向武器。
张起灵已经无声地跃上了东侧石柱的顶端，黑金古刀在黑暗中出鞘一寸。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整整三分钟没有动。
然后他低下头，看向营地。
“雾在动。”他说。
袭击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准时到来。
张起灵守夜的位置在西侧石柱，几乎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前零点五秒，他已经从七米高的柱顶一跃而下。黑金古刀出鞘的寒光在月光下划出半道冷弧，三支弩箭钉入他刚才所站的位置，箭尾的钢羽还在嗡嗡震颤。
“敌袭！”
解雨臣的厉喝和黑瞎子的翻滚几乎同步。帐篷帘被掀开的瞬间，黑影已经从四面崖壁滑降而下——十二个人，黑衣黑面，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毛骨悚然。他们没有喊杀，没有交流，只有装备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急促但规律的呼吸声，像一群精密运转的机器。
王胖子刚从睡袋里钻出来，工兵铲已经抓在手里：“他娘的，连个安稳觉都不给睡？！”
“战术队形。”黑瞎子滚到一块岩石后，墨镜后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对方阵型，“三三制，交替掩护，目标明确——”他话音一顿，“操，是冲我来的。”
果然，十二人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就完成了目标锁定。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的方盒装置，屏幕上的光点疯狂闪烁，直指黑瞎子藏身的岩石。
“能量追踪器。”解雨臣甩出蝴蝶刀，刀刃精准地磕飞射向黑瞎子的第二波弩箭，“他们知道‘源眼’在你身上。”
战斗在下一秒全面爆发。
张起灵如鬼魅般切入对方阵型中央。他没有追求一击毙命，黑金古刀的每一次挥斩都精准地破坏对方的配合节奏——斩断一人手腕的发射器，踢飞另一人正要投掷的金属网，刀背砸碎第三人肩胛骨。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人，不怕痛，也不怕死。
断腕的那人闷哼一声，竟用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短刃，继续扑向黑瞎子的方向。肩胛碎裂的那个更直接，整个人像沙袋一样撞过来，试图用身体制造障碍。
“是死士。”吴邪从侧翼冲出，匕首划开一人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被训练成工具了。”
王胖子更干脆，工兵铲抡圆了拍向一个试图绕后的黑衣人。铲面与头颅碰撞的闷响让人牙酸，那人软倒在地，但后面立刻补上一个，手中甩出特制的锁链——锁链顶端不是钩爪，而是闪着蓝光的吸盘。
“磁力锁！”霍秀秀在通讯频道里急喊，“别被碰到！它会强行吸附并释放高压电！”
黑瞎子翻身躲避，前三根锁链擦着身体飞过，但第四根的角度极其刁钻，直取他胸口琥珀的位置。千钧一发之际，解雨臣从斜侧里撞开他，蝴蝶刀斩向锁链——
刀锋与锁链碰撞的瞬间，爆出刺眼的蓝色电火花。
解雨臣整条手臂剧震，蝴蝶刀差点脱手。而黑瞎子被这一撞，胸口的琥珀与那股被压制了一整天的蚀能，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嗡——
暗金色的光纹从他脖颈处猛地亮起，像活过来的血管一样突突跳动。虽然只有不到一秒，却让所有黑衣人的动作同时停滞了半拍。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
就是这半秒。
一支箭从谷口方向破空而来，贯穿了持锁链者的咽喉。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矢如长了眼睛般精准点杀，每一箭都从颈椎间隙穿入，瞬间切断中枢神经。
剩余三人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地后撤。其中一人抛下烟雾弹，另一人向地面砸碎某种装置——强光伴随着高频噪音炸开，干扰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听觉。
等烟雾散去，敌人已消失无踪。连地上的尸体和血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处焦黑的痕迹和空气中淡淡的化学剂味道，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专业清道夫。”王胖子脸色难看，“杀人、收尸、毁迹一条龙，这业务够熟练的。”
众人转头看向箭矢来处。
月光下，三道人影从雾气边缘走出。为首的年轻女子收起长弓，那弓身是哑光的深灰色，弓弦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她穿着同色系的野战服，肩章上是青铜色的鸟形纹章，翅膀展开的弧度凌厉如刀。
“守钥人第三支脉，代号‘玄鸟’。”女子声音清冷如昆仑山巅的积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黑瞎子胸口——那里的衣料下，琥珀的暗金余晖正在缓缓平息。
“奉长老遗命，前来护送‘源眼’。”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及，阻止陈熵打开那扇不该打开的门。”
篝火重新燃起，火光映照着林鸢——玄鸟的本名——冷峻的脸。
她从战术腰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半截扭曲的弩箭箭头。“‘猎犬’佣兵团，‘地上行者’家族豢养了二十年的专业部队。箭头涂的是改良型神经毒素，中者三十秒内全身麻痹，但意识清醒。他们要活捉你。”
她把箭头丢进火堆，金属瞬间熔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甜腥味。
王胖子捏着鼻子：“这味儿跟过期的糖精似的。”
“毒素挥发残留。”林鸢面无表情，“提醒一句，接下来三天最好别碰营地附近的土壤。”
黑瞎子靠坐在岩石上，解雨臣正在给他手臂上一道被锁链擦出的血痕消毒上药。伤口不深，但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为什么是我？”黑瞎子问，“或者说，为什么是我体内的东西？”
林鸢看向他，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琥珀色。“因为你胸口的琥珀里，封存着最后一缕完整的蚀之本源。它是‘归源程序’的原始代码，也是启动‘归源之窗’的三把钥匙之一。”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古老玉板，表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和注解。“另外两把，是星盘坐标和守钥人密文。陈熵已经拿到了密文——从叛徒手里。星盘坐标你们已经激活。现在他只差最后一把钥匙。”
她将玉板递给吴邪。上面的星图与他们在吴山居激活的星盘投影完全吻合，但多了许多细密的注脚，像是使用说明书。
“所以他派猎犬来抓活的。”吴邪抬头，“要完整的钥匙，就不能弄坏包装。”
“不止。”林鸢调出平板上的三维地图，死亡谷的模型在屏幕上缓慢旋转，七个红点像伤口一样标注在不同位置。“陈熵的前哨基地在西侧三十里，他至少带了一百二十人，装备包括三台规则干扰器、五套时空锚定装置，还有……”她顿了顿，“从‘观测者’残党那里交易来的‘概念武器’原型机。”
霍秀秀倒吸一口凉气：“概念武器？那东西不是只在理论阶段吗？”
“观测者文明曾经制造过。”林鸢的声音很冷，“可以临时修改局部物理法则，比如让重力反转，让空气变成固体，让光速变慢——但极不稳定，使用代价巨大。陈熵手里那台，据说是用他妻子遗骨的一部分作为能量载体。”
篝火噼啪作响。死亡谷的雾气在夜风中缓慢蠕动，像活物在呼吸。
“他妻子？”解雨臣忽然问。
林鸢沉默了几秒。“叶晚晴，上一任‘源眼’宿主。十年前，为了封印一次意外的规则泄漏，她主动将蚀之本源引入体内，失控前自我封印进昆仑山地脉。”她看向黑瞎子，“你体内的琥珀，就是她当年留下的封印容器之一。陈熵这十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开归源之窗，逆转时间，救回她。”
王胖子咂咂嘴：“听着还挺感人，但用别人的命换自己老婆，这不地道吧？”
“所以他疯了。”林鸢收起平板，“一个理智的人，不会试图篡改基础规则。但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起灵始终沉默，此时忽然开口：“他在哪里？”
林鸢指向死亡谷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谷心，青铜殿。那是观测者文明留下的最大前哨站，也是归源之窗最可能开启的位置。陈熵三天前就进去了，一直在调试设备。”她看向黑瞎子，“他在等你。”
“等我？”
“等‘源眼’成熟。”林鸢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琥珀与地脉共鸣越强，蚀之本源的活性越高。等你踏入青铜殿，与殿内的归源装置产生共振时，就是钥匙完全‘解锁’的时刻。那时他才能用它打开窗。”
黑瞎子低笑起来。他摘下墨镜，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扫过众人：“那就别让他等急了。”
他站起身，胸口琥珀在衣料下透出稳定的微光，那些暗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肩胛，像某种古老的刺青。
“他想要我体内的东西？可以。”黑瞎子的笑容里带着熟悉的痞气，却多了一丝决绝的锋芒，“让他自己来拿。”
解雨臣也站了起来，手轻轻按在他后背上。“那就一起去。”声音很平静，却不容反驳。
吴邪收起地图，张起灵已经检查完所有装备。王胖子把工兵铲扛在肩上：“得，胖爷我就喜欢这种热闹场合。火锅暂时是吃不上了，但拆拆疯子老巢，也算消食运动。”
林鸢看着他们，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神色。
“……长老说过，”她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九门的人，总是选择最笨的路。’”
“因为笨路走得踏实。”吴邪笑了笑，“所以，合作？”
林鸢沉默片刻，郑重颔首：“合作。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根据监测，死亡谷的规则混乱正在加速。窗口可能会提前开启——最早可能在七天内。”
“七天。”黑瞎子重新戴上墨镜，嘴角勾起，“够了。”
他转身看向谷口那片翻涌的雾气。琥珀的搏动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在与谷心深处的某个存在……遥相呼应。
而在雾气最深处，青铜殿最高处的平台上，一道人影凭栏而立，手中的长杖顶端，紫色晶石正闪烁着与琥珀同频的光芒。
他抬起手，对着营地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像在打招呼。
更像是在说：
我等你，等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