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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这个藩镇过于凶猛 > 第326章 生子当如李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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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大内,紫宸殿。

这座象征着大梁最高权力的巍峨殿宇,此刻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密不透风的冰窖。

殿外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塌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顶。

殿内,数百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熊熊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龙涎香、陈旧的血腥气以及某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

朱温瘫坐在宽大的御榻之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哧声。

他那双曾经挽弓射雕、令天下诸侯胆寒的大手,此刻正死死抓着御榻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厉的青白色。

若是凑近了看,便能发现这位开国皇帝的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正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朱温痛苦地按住额角。

早年征战留下的头风顽疾,每当情绪激动时便会发作,此刻正随着他的怒火疯狂跳动,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脑壳里来回拉扯,让他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扭曲、模糊。

常年征战的将领,晚年或多或少都有风疾,这是卸甲风留下的隐患,无法避免。

“十万大军……朕的十万大军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粗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深的疲惫。

“阵斩符道昭,俘获六万余众……李存勖……李亚子……这小狼崽子,手段好生毒辣!好生毒辣啊!”

殿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兵部尚书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背后的官袍,但他连擦都不敢擦一下,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面前那喜怒无常的皇帝。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敬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陛下,事已至此,雷霆之怒亦无补于事,当早做决断。”

敬翔的声音沉稳,试图唤醒朱温仅剩的理智:“此次潞州之败,虽有轻敌之故,但根本在于兵种之劣。”

“沙陀铁骑来去如风,冲击力实在太强,非步卒所能抗衡。臣以为,我大梁必须痛定思痛,重整军备,不惜重金购马,大力发展骑兵,以骑制骑,方为长久之计!”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武将微微抬头,眼中流露出赞同与希冀之色。

这是他们早就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然而,朱温却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敬翔,眼神中没有半分认同,只有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放屁!”

他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笔墨纸砚震得跳起,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骑兵?骑兵!你们一个个都被那李家小儿吓破了胆吗?!”

朱温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身后那幅巨大的羊皮舆图,手指在“潞州”的位置狠狠戳着,仿佛要将那块羊皮戳破。

“潞州那是甚么地界?那是太行山余脉!沟壑纵横,山路崎岖,到处都是断崖和乱石!在那等鬼地方,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就是一群活靶子!”

“朕当年就是靠着步卒,在那山沟里,用长枪大戟,把李克用那独眼龙引以为傲的铁骑打得抱头鼠窜!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骑兵厉害?”

“他沙陀骑兵再厉害,能冲得破朕依山结阵、层层叠叠的铁桶甲阵吗?能冲得破朕麾下的陌刀阵吗!”

朱温越说越激动。

这是他一生征战积累下的经验,是他赖以起家的信仰,也是此刻蒙蔽他双眼的迷雾。

他无法承认骑兵的优势,因为那等于承认他老了,承认他的时代过去了。

“败了!就是将领无能!是他们中了埋伏,是他们贪生怕死,辱没了朕的军威!”

“传朕旨意!将符道昭满门抄斩!所有从潞州逃回来的将官,无论官职大小,一体问罪,斩立决!”

“朕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大梁的耻辱!让天下人看看,这就是打败仗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前列的几位大将,身躯猛地一僵,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恐与寒意。

符道昭可是战死沙场啊!

即便有轻敌之过,但他毕竟是为国捐躯。

如今尸骨未寒,陛下不仅不予抚恤,反而要灭其满门?

一种名为“兔死狐悲”的情绪,如瘟疫般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敬翔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悲凉。

他知道,那个曾经从谏如流、英明神武的朱温,已经死在了岁月的侵蚀里。自登基称帝后,陛下就变了,转变之快,甚至就连敬翔都觉得诧异。

“大梁的根基……动了。”

敬翔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退回了队列。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江北岸。

夜色如墨,江风呼啸。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正如同枯叶一般,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起伏。

船头,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正死死把着船橹,与狂暴的风浪搏斗。

船舱内,一名黑衣人正借着微弱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藏在竹筒里的蜡丸。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左臂上的衣袖已被鲜血染透,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杀。

他是刘靖麾下“镇抚司”安插在北方的暗桩,代号“夜枭”。

为了这份关于潞州之战的详细情报,镇抚司在北方的三条暗线全部暴露,七名兄弟用性命拖住了梁军的追兵,才换来了他此刻的渡江机会。

“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主公手中……”

黑衣人咬紧牙关,因失血过多而模糊的意识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这份情报,关乎主公的大业,关乎江南的未来,比他的命重一千倍,一万倍!

“哗啦!”

一个巨浪打来,小船剧烈颠簸。黑衣人猛地护住怀里的竹筒,眼神比江水还要冰冷坚定。

……

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成德军节度使府。

此地北枕恒山余脉,南临滹沱河水,西扼太行八陉之第五陉——井陉口。

那是一条连接河东与河北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夜色深沉,夜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正如这乱世中飘摇的人心。

年过四旬的成德军节度使、大梁册封的赵王王镕,正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便袍,脚下的步子却又急又碎,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极度不安。

案几上,摆着一份早已写好、用锦缎包裹的奏章,那是给大梁皇帝朱温的“输诚表”。

旁边还附着一份厚厚的礼单,上面罗列着黄金、白银、绢帛、美女……

那是他搜刮了全镇百姓,才勉强凑齐的“保命钱”。

“大王,真的要送吗?”

心腹幕僚站在阴影里,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不甘:“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了!”

“朱温那厮贪得无厌,不仅要钱粮,前些日子还来信暗示,要您把世子送去‘侍读’……”

“这分明是要把咱们成德军连皮带骨都吞了啊!若是世子去了,咱们可就真的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不送能行吗?!”

王镕猛地停下脚步,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满是焦虑与憋屈,五官都有些扭曲。

“你以为我想送?那是咱们的血汗钱!那是我的亲儿子!”

他指着西边的方向,声音嘶哑:“可你看看现在的局势!朱温十万大军围攻潞州,眼看就要破城!”

“潞州一破,李克用的河东就完了,唇亡齿寒啊!到时候朱温携大胜之威北上,下一个收拾的就是咱们!”

“我不送钱、不送质子,难道等着他的屠刀架在脖子上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

“大王!大捷……不,大事不好!变天了!”

“潞州……潞州梁军败了!全军覆没!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李存勖俘虏了!”

“什么?!”

王镕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玉扳指“啪”地一声捏得粉碎,细碎的玉屑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你……你再说一遍?谁败了?”

斥候喘着粗气,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据说李存勖只用了三千骑兵,趁着大雾突袭,直插中军斩了主帅符道昭!”

“梁军失去指挥,瞬间炸营,十万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剩下的……全降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书房。

只有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作响。

良久,王镕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了案几上那份“输诚表”和贡礼清单上。

他眼中的恐惧,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丝身为老牌藩镇的精明与狠厉。

“刺啦——”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份奏章,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吞噬了那些卑躬屈膝的文字,映照出他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庞。

“王爷,您这是……”

王镕看着化为灰烬的奏章,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老虎断了腿,就算牙再利,也追不上人咬了!”

他狠狠地一挥袖子,仿佛挥去了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腰杆子瞬间挺直了。

“传令下去!封锁井陉关隘,整修城防!从今日起,咱们成德军‘闭门谢客’,这贡赋先扣下,观望一阵再说!”

“另外,拿着省下来的钱粮,去招兵买马!这乱世,手里有刀才是硬道理!”

“那世子去洛阳的事……”

“去个屁!”

王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朱温如今自身难保,还想挟制我?做梦!”

这一幕,并非孤例。

从河北到关中,无数原本打算跪下去的膝盖,在这一夜,又悄悄挺直了。

而在太行山脉的另一侧,胜利者李存勖,正在书写属于他的传奇。

这位年轻的晋王,展现出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老辣与深沉。

他并未被三垂山的大胜冲昏头脑去盲目追击,而是敏锐地抓住了战机,挥师南下,以雷霆之势夺取了壶关与天井关。

这两座关隘,乃是太行八陉之险要。

夺下它们,便意味着潞州不再是一座孤城,而是与后方的河东、云州连成了一片铁桶江山。

更重要的是,这一战打出了“晋军”的军魂。

中军大帐内,那些曾经看着李存勖长大、甚至对他继位心存芥蒂的父辈宿将——周德威、李嗣昭等人,看着地图上那完美的战略布局,再看着主位上那个英气逼人的年轻身影,终于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颅。

那个曾经被轻视的“李亚子”,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令三军俯首的“晋王”。

天下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投向了北方。

就连刘靖在弋阳那场堪称经典的攻坚战,甚至是吴越王钱镠夺取两州的战绩,在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梁晋争霸”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中原才是天下棋盘的中心,北方才是化龙的深渊。

至于南方?

不过是提供钱粮茶叶的后花园罢了。

……

江南,歙州。

与北方的肃杀酷烈、朝堂的阴云密布截然不同,此刻的歙州,正沐浴在清晨温暖而充满生机的阳光中。

“号外!号外!”

“北方战报!晋王李存勖三垂山下大破梁军十万!”

“梁军主帅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俘!北方变天啦!”

清脆稚嫩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的童音,伴随着清晨第一缕炊烟和鸟鸣,唤醒了这座在乱世中独享繁华的城市。

一群身穿统一青布短褂、斜挎着粗麻布袋的卖报小厮,如同撒向池塘的鱼饵,灵活地钻进了大街小巷、茶肆酒楼。

他们手中挥舞着纸张,那是比黄金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信息。

在城西的一处私塾外,一位须发皆白、头戴方巾的老儒生,正皱着眉头,手里捏着一份邸报,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老儒生指着报纸上那通俗的大白话,对着周围的几个学生痛心疾首地训斥道:“尔等看看!这叫什么文章?‘大破’、‘端了老窝’……粗鄙!”

“粗鄙不堪!文章之道,贵在辞藻华丽,对仗工整,讲究起承转合。”

“这刘靖弄的什么邸报,有骨无肉,直白如村妇骂街!这种东西刊印于纸上,简直是污了圣人教化!”

“若是让孔孟二圣知道,怕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然而,骂归骂,他的眼睛却诚实地粘在报纸上,一刻也没挪开,甚至还忍不住翻到了背面。

“哎,老先生,您若是不看,不如借给晚生看看?”

旁边一个路过的年轻士子笑着打趣:“听说那李存勖还是个唱戏的好手,这报上可写了?”

“去去去!”

老儒生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一把将报纸护在怀里,瞪眼道:“老夫这是在……纠缪!对,纠缪!老夫倒要看看,这北方究竟乱成了什么样子,好以此为戒,教导尔等!”

待那年轻士子走后,老儒生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悄悄将目光移向了邸报最下方的角落。

那里印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进奏院诚邀天下名士撰文,评点时政,润笔丰厚,千字五贯。”

“千字……五贯?”

老儒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几枚可怜的铜板,又想了想家中已经见底的米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与渴望。

“这刘靖虽粗鄙,但这银钱……倒是给得实在。”

“罢了,为了教化世人,老夫便勉为其难,写上一篇吧……”

城东,“聚贤茶肆”。

茶香袅袅,人声鼎沸。

丝绸商人钱汇通像往常一样,早早占据了临窗的雅座。

他今日心情不错,特意点了一壶顾渚紫笋,配上两碟刚出炉的桂花糕,正悠闲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小二!茶怎么还没上来?”

钱汇通催促了一声,随即眼尖地看到一个卖报小厮正从门口探头探脑。

“哎!小豆子,过来!给我来一份最新的邸报!”

“好嘞!钱老爷,您拿好!”

那小厮显然认得这位阔绰的主顾,手脚麻利地从布袋里抽出一份邸报,双手递上。

钱汇通从袖中摸出一串早已备好的铜钱,数出二十文放在桌上,那是买报的钱。

随即,他又随手摸出两枚铜钱,轻轻一弹,扔进小豆子的怀里。

“拿着,赏你的,去买个热胡饼吃。”

“谢钱老爷赏!”

小豆子接住铜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欢快地跑向下一桌。

钱汇通抿了一口香茗,感受着紫笋茶特有的兰香在舌尖绽放,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想当年,这江南地界喝的都是加了姜、盐、葱、橘皮乱炖的“煎茶”,那味道浑浊辛辣,正如这乱世一般让人心烦。

可自从刘刺史来了,不仅带来了这邸报,还带来了这种只用沸水冲泡的“清茶”。

初尝寡淡,细品却有回甘,清澈见底,正如刘刺史治下的歙州,清清白白,让人心安。

“好茶,好日子啊。”

他收回思绪,慢条斯理地展开邸报。

想起当初邸报刚问世时,他还动过歪脑筋,觉得这是奇货可居的宝贝。

他曾雇了一帮乞儿,顶着“每人限购三份”的铁律,硬是囤积了数百份,妄图运往邻近的杭州高价倒卖。

结果却让他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刘刺史修缮了官道,但他一介商贾,哪有资格像那插着红翎的军使一般,在驿站换马不换人、日行数百里?

他的商队翻越天目山,哪怕跑死了两匹马,赶到杭州也已是三天之后。

手里的“新闻”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事,连擦屁股都嫌硬。

“这邸报生意,赚的是个‘快’字。

除非我有刺史府那般遍布全境的驿站马队,否则这碗饭,旁人是端不起来的。”

钱汇通自嘲地摇了摇头,彻底断了这“倒手渔利”的念想。

不过,这也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财路。

上个月,他花了足足三十贯钱,在邸报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一则“钱氏丝绸,江南一绝”的短句。

本以为是肉馒头打狗,没想到没出半个月,店里的门槛都被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给踏破了!

尝到了甜头,他这次特意备足了柜坊的飞钱凭贴,准备去进奏院抢占下个月的“版面吉位”。

“只可惜啊,这明白人越来越多了。”

钱汇通摸了摸怀里的飞钱,有些肉疼又有些无奈地发着牢骚:“上回城西开酒楼的赵胖子,为了抢个位置,竟然跟我抬价到了五十贯!这下个月的版面,怕是又要抢破头喽。”

他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明知是刘刺史设下的局,明知那版面是个吞金的无底洞,可他们这帮商贾,就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一个个争着抢着往里跳,拦都拦不住。

“能让我们这帮视财如命的人心甘情愿掏银子,甚至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钱汇通望着手中那张薄薄的邸报,眼中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敬畏。

“刘刺史这手‘广而告之’的阳谋,当真是神乎其技,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也!”

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手中的邸报上。

当卷首那行硕大的墨字映入眼帘时,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嘶……乖乖!十万大军?这李亚子是天神下凡不成?”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周围的茶客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围了上来。

“钱老爷,报帖上说啥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快念念!是不是北方又打起来了?”

钱汇通顾不得擦手上的茶水,指着邸报上的标题,声音颤抖地念道:“《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我的天老爷,晋王李存勖亲率三千铁骑,在大雾中突袭,竟然把朱温的十万大军给吞了!连主帅符道昭都被砍了脑袋!”

“哗——”

茶肆内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兴奋。

而在城南的一处老槐树下,又是另一番充满烟火气,却更具温情的景象。

一张破旧的方桌,一碗清水,一块惊堂木。

桌后坐着的,并非什么说书先生,而是住在乌衣巷尾的陈通,陈跛子。

陈通祖上曾是县学的教谕,也算半个书香门第,可惜传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他又因一场大病坏了左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在今日之前,他就是个活在阴沟里的影子,靠老妻给人浆洗缝补度日。

但今天,不一样了。

陈通挺直了那根弯了半辈子的脊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却熨烫得极平整的长衫,此刻仿佛成了他的战袍。

他手里捧着那份邸报,目光扫过围在四周的几十名脚夫、贩夫。

他知道,这些人大多不识字,也听不懂邸报上那些文绉绉的词儿。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那邸报上的文字,化作了市井白话:

“列位!今日这邸报,讲的乃是——《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

“这题目啥意思呢?就是说啊,那朱温老贼带了十万大军去欺负人,结果被晋王家的公子,一个叫李存勖的少年英雄,带着三千骑兵,趁着大雾,‘咔嚓’一下,给端了老窝!”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将一场血腥的战役讲得如市井“说话”般精彩。

“……那一刻,只听得杀声震天!那不可一世的朱温走狗,在沙陀铁骑面前,便如那土鸡瓦狗,灰飞烟灭!”

“嘶——”

周围的汉子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既为那血腥的场面感到心惊,又隐隐透着一股子兴奋。

“好!杀得好!这李亚子是个狠角儿!”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忍不住大声喝彩,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平日里,这帮粗豪的脚夫若是见了陈通,多半会戏谑地喊一声“陈跛子”。

可今日,当陈通放下邸报,端起那碗清水润嗓子时,几个平日里最爱起哄的汉子,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屠户,更是殷勤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推到陈通面前,嘿嘿笑道。

“陈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热胡饼,还热乎着,您垫垫肚子!明儿个,您还来讲不?俺们这帮大老粗不识字,但这天下的大事,听您这么一念叨,心里头透亮!”

一声“陈先生”,喊得陈通手一抖,差点洒了碗里的水。

他慌忙放下碗,有些局促地拱了拱手,声音微颤:“多……多谢壮士。”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感动压在心底,再次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故事中。

随着最后一段读罢,铜钱如雨点般落在桌上。

“陈先生,讲得好!这文钱赏您润嗓子!”

陈通颤抖着手,一枚枚捡起桌上的铜钱。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的尊严,是他作为男人的脊梁。

他小心翼翼地将三十多文钱揣进怀里,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自从那年大病夺走了左腿,他陈通的天就塌了。

邻居的白眼,孩童的嘲笑,还有老妻那双在冰水里泡得红肿开裂的手,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子,割得他体无完肤。

那种“我是个废人”、“我是全家的累赘”的念头,像附骨之疽一样粘连着他。

可今天,那一双双求知的眼睛,那一声声真诚的“陈先生”,硬生生地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原来,他不是废人。

他读过的书,识得的字,即便在这乱世,依然能换来一份体面。

陈通想好了,一会儿收了摊,先去街角买二两肥肉,再给老妻买那一支她看了许久都没舍得买的木簪子。

今晚回家,他终于可以挺着胸膛,大声说一句:“孩儿他娘,我回来了!”

……

广陵,淮南节度使府。

徐温手里捏着那份来自北方的加急密报,紧绷了数月的脸庞,终于舒展开来,甚至忍不住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淮调。

“好!打得好啊!李存勖这一刀,算是捅进了朱温的心窝子里!”

他随手将密报扔在案几上,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前,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江南。

潞州一战,梁军精锐尽丧。

这意味着那头盘踞在中原的恶虎,至少三五年内只能舔舐伤口,再无余力南下饮马长江。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徐温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喜色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机。

外部的威胁暂时解除了,那么,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下家里这些“不听话”的老东西了。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的几个重镇一一扫过,每看一处,眼角的肌肉便抽搐一下。

“别看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号令淮南,可实际上呢?”

徐温在心中冷笑。

那镇守庐州的刘威,乃是先王杨行密的同乡元从,资历比他徐温还老,堪称心腹中的心腹。

此人坐镇淮西,手握数万百战精锐,俨然一方诸侯。

每次广陵发去调令,刘威总是阳奉阴违,态度暧昧不明,简直就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还有那苏州的周本、宣州的陶雅。

这两个老家伙虽然之前被他用高官厚禄暂时安抚住了,没有起兵勤王,但这两人对先王忠心耿耿,对他徐温弑君上位之事,心中始终怀着滔天的怨气。

这就像是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要了他的脑袋!

至于李简、李遇之流,更是典型的墙头草,看着对他恭敬,实则都在观望风色,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这帮老不死的东西,只要他们还掌着兵权一天,我徐家这屁股底下的椅子,就坐不安稳!”

徐温猛地转身,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颤。

“既然老天爷给了我这三五年的安稳日子,那我就绝不能浪费!”

“等到朱温缓过气来的时候,我要这淮南二十八州,上上下下,只知有徐,不知有杨!”

发泄完胸中的豪气,徐温长吐出一口浊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随手拿起案几上那份《歙州邸报》,手指轻轻弹了弹纸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患要除,但这外面的‘热闹’,咱们也不能不看。”

徐温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眼中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淡淡问道:

“这刘靖在报上大肆宣扬李存勖的战功,闹得满城风雨。对于此人,还有这所谓的‘邸报’,你们怎么看?”

有了父亲的问话做铺垫,徐知训的反应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身穿锦袍、腰悬玉带的徐知训抢先一步跨出,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嘴角撇得老高。

“父亲!这刘靖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罢了!弄几张破纸,印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就想把自己抬高到和李存勖、朱温并列的位置?简直是沐猴而冠,令人发笑!”

他拿起邸报,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意抖了抖,嗤笑道:“还有这李存勖,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大雾,才偷袭得手。若是真刀真枪摆开阵势,他那几千骑兵,早就被朱温碾碎了!依孩儿看,这邸报全文大言欺世,不值一哂!”

徐温闻言,眼皮微微一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一直垂手而立、神色恭谨的徐知诰。

“知诰,你说。”

徐知训见父亲无视了自己的高见,反而去问那个外姓“兄弟”,脸色瞬间涨红,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徐知诰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向徐温行了一礼,又向徐知训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他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已微微渗出冷汗。

“义父,兄长所言极是。这刘靖不过一介武夫,弄些纸笔文章,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先是顺着徐知训的话头,消解了对方眼中的敌意。

见徐知训按剑的手微微松开,他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迟疑,仿佛是在向父亲请教。

“不过……孩儿愚钝,昨夜读此报时,想起义父平日里教导孩儿‘攻心为上’的道理,心中便生出一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徐温淡淡道,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养子。

“是。”

徐知诰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大声喧哗。

“孩儿在想,这刘靖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工本把这报帖散得满城皆是,恐怕……未必只是为了吹嘘。”

他指着邸报上的标题,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探究。

“义父您看,这上面大肆宣扬李存勖的大胜,若是让那些不知兵的百姓看了,会不会觉得……这大唐的气数还没尽?而那刘靖敢这么写,是不是想把自己打扮成……心向大唐的忠臣?”

说到这里,他立刻停住,仿佛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深了,连忙看向徐温,露出一副“求证”的神情。

“孩儿见识浅薄,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他在收买人心……至于其中深意,还请义父明示。”

这一番话,说得极有分寸。

既点出了“收买人心”、“确立正统”的核心,又把话头留了一半,没有把话说尽,更没有表现出一种“我早已看穿一切”的睿智感,而是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正在努力学习父亲教诲”的位置上。

徐温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点拨恰到好处,既有见识,又不张狂,更难得的是知道分寸。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平日里我的话,你是听进去了。”

徐温点了点头,顺着徐知诰的话头,将那个结论彻底定下。

“正如你所言,这不仅仅是一张报帖,这是一面旗帜!刘靖这是在借李存勖的势,来给自己披上一层‘大义’的外衣,是在跟我们争夺这江南的人心啊!”

徐知诰连忙拱手,一脸受教的神情:“义父英明!孩儿受教了!”

徐温转过身,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知诰,拟个章程出来。这一次,我要借着整顿防务的名义,把刘威、李简、李遇这些刺头,一个个请到广陵来‘喝茶’!至于周本和陶雅……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此言一出,徐知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嫉妒的怒火,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徐知诰的后背,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徐知诰也是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压下了眼中的惊喜,深深一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孩儿……领命!必不负义父重托!”

徐知诰领命起身,恭敬退下。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显得颇为狼狈。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徐知训轻蔑的嗤笑声中,将头垂得更低,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直到转过拐角,他才敢大口喘息,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徐知训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越想越气,胸中的妒火如野草般疯长。

自从父亲诛杀张颢、独揽淮南大权以来,他徐知训便是这广陵城内无人敢惹的“大公子”。

平日里,那些文武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

这让他愈发觉得,这淮南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性子也比以往更加骄横跋扈,甚至连在父亲面前,也常常控制不住那股子暴戾之气。

一个外姓家奴,也配骑在我头上?!

徐知训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翻了身旁的一尊越窑秘色瓷花瓶。

“啪!”

价值连城的瓷器在金砖地面上炸开,清脆的碎裂声吓得一旁的侍婢浑身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一退,却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徐知训。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侍婢脸上,面目狰狞地吼道。

“躲什么!连你也敢嫌弃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侍婢捂着红肿的脸颊,哭着跑了出去。

徐温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若是放在以前,借这逆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可如今,随着徐家权势滔天,这个长子已经被周围的吹捧彻底捧坏了,变得目中无人,暴虐成性。

徐温在心中长叹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北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

弋阳,刘靖的中军大帐。

与前线的肃杀不同,此刻的帅案上,除了冷冰冰的军报,还压着一封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家书。

是崔莺莺的笔迹。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家常琐事:后院的花开了,桃儿又长高了一寸,近日学会了背诵《诗经》里的新篇章,只是夜里常常吵着要他回来……

信的末尾,夹着一枚用红绳系好的平安符,针脚细密,显然是她亲手缝制的。

“家里一切安好,盼君早归。”

刘靖看着这寥寥数语,冷硬的心肠也不禁软了几分。

他仿佛能透过这张薄薄的信纸,看到歙州府内那盏为他彻夜长明的灯火,看到妻子温婉的侧脸和女儿娇憨的睡颜。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平安符,眼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将家书和平安符郑重地揣入怀中,贴身收好。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温情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统御万军的威严。

中军大帐内,一份来自镇抚司的六百里加急密报,正静静地放在他的案头。

刘靖看完密报,久久没有言语。

李存勖,这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猛人,终究还是登上了舞台。

半生英雄,半生荒唐的后唐庄宗……

刘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中既有忌惮,也有兴奋。

作为穿越者,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十几年,北方将陷入更加残酷的混战。

李存勖与朱温的争霸,将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这也意味着,他梦寐以求的战略窗口期,终于到来了。

北方无暇南顾,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先将整个江南西道,乃至整个江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等到北方决出那个唯一的胜利者时,他将以逸待劳,坐拥江南富庶之地,挥师北上,与之逐鹿中原!

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刘靖沉声下令。

“传我将令,召集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将校,议事!”

片刻之后,大帐之内,将星云集。

牛尾儿赤裸着上半身,肩头缠绕的纱布上渗出一抹殷红,那是攻城时留下的伤口。

虽有伤在身,他的精神却极好,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操着洪亮的嗓门第一个开口。

“刺史!”

“眼下弋阳这座坚城都让咱们给啃下来了,纵观信州之地,就剩下贵溪和上饶两座破城!”

“依俺看,就该趁着弟兄们士气正旺,一鼓作气,以雷霆之势,直接把那两座城也给踏平了!”

“牛尾儿说的对!”

柴根儿瓮声瓮气地附和道:“咱们连着打了几个大胜仗,弟兄们手都热着呢!贵溪和上饶那点城防,跟弋阳比起来,就跟纸糊的似的,一冲就破!”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奋,庄三儿、康博等人纷纷出言,皆主张立刻进兵,毕其功于一役。

刘靖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

他能感受到那股自吴凤岭大捷以来,不断累积、并在攻克弋阳后达到顶点的昂扬战意。

这是一支渴望胜利的虎狼之师。

只是,他们看到的,是眼前的肥肉。

“贵溪、上饶?不过是两块送到嘴边的肥肉,早吃晚吃都一样。”

刘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并没有在信州停留,而是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地点在了更南边的一座大城上——抚州。

“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他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