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太阳穴后面扎,又像是整个脑袋被塞进了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洗衣机,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乔卫东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模糊了几秒,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角落有蛛网般的裂缝,一盏孤零零的节能灯管散发着冷白的光。
这不是他的卧室。
不是任何一间他熟悉的卧室——不是书香雅苑豪宅里那张大床上的真丝帷幔顶,不是爱情公寓3603简洁现代的吊灯,不是上海江景套房天花板上那幅定制的星空彩绘。
这是一间……病房?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所及,是掉了漆的淡绿色墙壁,一张铁架子床,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条纹床单。空气里有消毒水、陈旧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混合的味道。
窗户很小,装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外面是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出时间。
我在哪儿?
这个念头刚起,更剧烈的头痛袭来,伴随着潮水般的记忆碎片——
天台。冷风。西装口袋里那张写着天文数字亏损的结算单。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来自“爱人”的短信:“对不起,钱我拿走了,别找我。” 合作伙伴背刺的丑恶嘴脸。债权人冰冷的催债电话……
跳下去的失重感。风声在耳边呼啸。地面急速逼近……
然后呢?
然后怎么了?
乔卫东——或者说,前世的那个基金经理乔卫东——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腕上系着塑料腕带,上面模糊印着姓名和编号。
我没死?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没死?还被送进了医院?这是哪家医院?条件这么差?
无数疑问挤在胀痛的脑袋里。他试图理清思绪,但记忆像摔碎的镜子,一片一片,锋利地割着他的神经。有些片段异常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有些则模糊混沌,像是隔着一层浓雾。
他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穿越了。穿进了一个叫《小欢喜》的世界,成了另一个乔卫东。有豪宅,有前妻宋倩和女儿英子。他用前世的金融知识和先知先觉,大杀四方,赚得盆满钵满,身边美女如云,从北京折腾到上海,从《三十而已》玩到《爱情公寓》……
荒谬。
太荒谬了。
乔卫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嘶哑的喘息。果然是梦。人在濒死或者极度绝望时,大脑会制造出华丽虚幻的梦境来自我保护吗?
那个梦如此真实,真实到此刻想起来,宋倩骂他的声音、英子叫他“老爸”的语调、火锅的热气、那些人脸上的笑容……都历历在目,触手可及。
可那终究是梦。
他还在这个糟糕透顶的现实里。破产,众叛亲离,跳楼未遂,躺在这间不知道是哪里的破旧病房。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比跳楼前那一刻更深地攫住了他。如果连死都失败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面对巨额债务?面对那些嘲弄和怜悯的眼神?面对空无一物的未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脸上带着不耐烦表情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夹板,瞥了乔卫东一眼:“醒了?感觉怎么样?”
乔卫东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护士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记录着什么:“脑震荡后遗症,记忆可能出现混乱,情绪不稳定。都是正常的。醒了就好,观察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这……是哪里?”乔卫东终于挤出一丝声音,沙哑难听。
“第三人民医院,精神卫生中心观察病房。”护士头也不抬,“你从你们公司天台跳下来,命大,被下面几层伸出来的广告横幅挡了一下,摔在绿化带里,多处骨折,脑震荡,昏迷了一个多月。
医疗费是街道和以前的公司垫付的,等你好了,自己想办法还吧。”
精神卫生中心?观察病房?
乔卫东的心沉到了谷底。所以,他不光没死成,还进了类似精神病院的地方?连医疗费都是垫付的?
护士记录完,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你昏迷期间,有个姓宋的女人来看过你几次,留了个联系方式,说等你醒了打给她。”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个破旧的塑料抽屉。
门关上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阴沉的天空。
姓宋的女人?宋倩?
梦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宋倩怒气冲冲的脸,宋倩给他煲汤时微红的耳根,宋倩在商场里与其他女人对峙时锐利的眼神……
乔卫东狠狠摇了摇头,想把那些幻影甩出去。那是梦!是大脑编造出来的安慰剂!现实里,哪有什么宋倩?他前世一心扑在事业上,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几次,更别说前妻和女儿了。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拉开那个抽屉。里面空荡荡,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署名只有一个字:宋。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纸条。病房里没有电话,他自己的手机早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他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个护士进来,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
“能……借电话用一下吗?我想打这个号码。”乔卫东举起纸条。
护士皱皱眉,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直板手机:“快点,长途很贵。”
乔卫东颤抖着手指,按下那串数字。每按一个,心跳就加速一分。是期待?还是恐惧?他自己也说不清。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通了。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疲惫,但异常熟悉。
乔卫东如遭雷击,瞬间僵住。这声音……这声音……
“喂?说话啊?是不是乔卫东?”对面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是我。”乔卫东的声音干涩无比。
对面沉默了两秒,然后,他听到了清晰的吸气声,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他梦中无比熟悉的、那种又急又气的语调:
“乔卫东!你个王八蛋!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我们多担心你!你在哪儿?第三人民医院观察病房?你等着!我马上过来!你给我好好待着别动!”
“宋……宋倩?”乔卫东难以置信地吐出这个名字。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英子这几天期末考试,天天念叨你!你倒好,玩消失玩到医院去了!等我过来再跟你算账!”啪,电话挂了。
乔卫东握着手机,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
宋倩?英子?
不是梦?
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但这次,伴随而来的是尖锐的冲突感。前世的破产跳楼是真的,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背叛是真的。
可宋倩的声音也是真的,英子的存在也是真的,那些漫长的、丰富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穿越经历……难道也是真的?
哪个才是真的?
头更痛了,像要裂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在脑海里厮杀、碰撞,争夺着“真实”的地位。他分不清了。他到底是谁?是那个一无所有跳楼未遂的基金经理,还是那个坐拥一切、被无数人牵挂的乔卫东?
护士拿回了手机,嘀咕着“话费贵死了”出去了。
乔卫东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眼神空洞。如果那繁华大梦是真的,他怎么会在这里?如果这里的惨淡现实是真的,宋倩和英子又从何而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病房门外。
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米白色的风衣,长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显而易见的焦急。
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牢牢锁定在病床上的乔卫东身上,眼神里有愤怒,有心疼,有担忧,复杂得像一团揉碎了的星光。
宋倩。
活生生的宋倩。不是梦里的虚影,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的宋倩。
乔卫东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倩快步走进来,带进一阵室外的微凉空气和淡淡的、她惯用的香水味。她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看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身上的病号服,眼圈瞬间红了,但随即又板起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乔卫东!你长本事了啊!学会跳楼了?!啊?!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非要走这条路?!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英子要是知道了……她……”她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狠狠瞪着他,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这熟悉的骂声,这熟悉的语气,这熟悉的口是心非的关心……
乔卫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梦里的一切,那些温暖的、吵闹的、真实无比的细节,疯狂地涌上来,冲击着“跳楼未遂破产者”的冰冷现实。
“宋倩……”他喃喃道,“我……我是谁?”
宋倩愣了一下,抹了把眼泪,怒气又上来了:“你摔傻了啊?你是乔卫东!我前夫!英子她爸!还能是谁?!”
“那……我是不是破产了?从公司天台跳下来了?”乔卫东追问,眼睛紧紧盯着她。
宋倩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看一个疯子:“破产?跳楼?乔卫东,你是不是撞坏脑子了?你那‘未来资本’好得很,股票天天涨,前几天还上了财经新闻头条!
你还跳楼?你舍得你那几个小目标?舍得你那些……红颜知己?”说到最后,语气忍不住酸溜溜的。
未来资本?几个小目标?红颜知己?
这些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扇记忆的大门。那个光鲜亮丽的、属于“穿越者乔卫东”的世界,轰然降临,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实感。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乔卫东艰涩地说,“梦见我投资失败,欠了很多钱,所有人都背叛我,我……我从天台跳了下去,然后就到了这里。”
宋倩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眉头紧锁:“没发烧啊……医生说你脑震荡,可能有后遗症,会出现记忆错乱或者幻觉。”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担忧,“你是不是把噩梦当成真的了?你前段时间是压力大,忙着收购什么科技公司,几天几夜没合眼,低血糖晕倒从楼梯上滚下来了,撞到了头,昏迷了两天。什么跳楼破产的,根本就没那回事!”
楼梯上滚下来?昏迷两天?
乔卫东混乱了。所以,那漫长无比的穿越经历,那几十年的纷扰人生,其实只是昏迷两天的南柯一梦?而跳楼破产的前世记忆,才是脑震荡产生的幻觉?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英子呢?”他问,声音干哑。
“在学校,今天模考。我没敢告诉她你住院,只说你去外地出差了。”宋倩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拿出保温桶,“给你熬了点粥,趁热喝点。脸色难看死了。”
她拧开盖子,小米粥的清香飘散出来,混合着红枣和枸杞的甜味。很家常,很温暖的味道。
乔卫东看着她低头盛粥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这个动作,这个神情,和梦里无数次重叠。
“宋倩,”他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债,你会怎么办?”
宋倩盛粥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又说什么胡话?你乔卫东就是穷得去要饭,也是英子她爸。”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别开脸,“……再说了,你以为我宋倩是看中你的钱才……才跟你复婚的吗?”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蚊子哼,但乔卫东听见了。
复婚?梦里他们好像……确实复婚了?在那些混乱的关系中,宋倩始终是他法律上唯一的妻子。
混乱的记忆再次交织。梦里的宋倩,现实的宋倩,她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他接过宋倩递来的粥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很真实。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粥熬得软糯香甜,顺着食道滑下,暖了冰冷的胃,也似乎暖了僵硬的思维。
也许,不必非要分得那么清楚。
也许,那漫长的“梦”,是他潜意识在昏迷中,对他真实拥有的财富、情感和人际关系的一次极端演绎和确认。而“跳楼破产”的幻觉,则是内心深处对失去这一切的恐惧投射。
无论如何,此刻,宋倩在这里,英子在考试,他的公司运转良好,那些梦里出现的人们,或许也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他的真实生活中。
这就够了。
“傻看着我干什么?快吃啊!”宋倩被他看得不自在,凶巴巴地催促,耳根却有点红。
乔卫东笑了。慢慢地,从嘴角开始,一点点扩散到整张脸,最后连眼睛都弯了起来。那是释然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轻松的笑。
“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能活着,真好。能喝到你熬的粥,真好。”
宋倩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神经病,撞了一下脑子,嘴倒是变甜了。”但眼里的担忧,终于彻底化开了。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透出了一丝亮光,阴云似乎散开了一些。
就在这时,乔卫东放在床头柜上的另一部手机——他现实中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铃声响起,是他为女儿设置的专属铃声。
宋倩帮他拿过来,瞥了一眼屏幕,递给他:“是英子,估计考完了。”
乔卫东接通电话。
“老爸!”英子清亮又带着点撒娇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你‘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这次模考感觉超棒!你说好了我考得好就带我去海南看火箭发射的,不许赖皮!还有,我妈是不是又去医院看你了?
你俩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和好?我跟你讲,你们要复婚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但必须给我办个超级盛大的派对!我要请全班同学!
还有,顾佳阿姨昨天寄来了新茶,说让你品鉴,王漫妮姐姐问你要不要参加下个月的品牌晚宴,还有大力姐姐发来一份什么算法报告……哎呀老爸你身边怎么那么吵?你到底在哪儿啊?”
一连串的话语,像欢快奔腾的溪流,带着少女的活力、狡黠和对父亲毫无保留的亲近,通过电波传来。
乔卫东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眼底最后一丝恍惚和阴霾,也在这鲜活生动的“噪音”中彻底消散。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缕透进来的天光,似乎更亮了些。
“英子,”他对着手机,声音平稳而温暖,“老爸过两天就回去。火箭发射,一定带你去看。派对……你想办多大就办多大。”
“至于我在哪儿?”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一脸无奈又带着笑意的宋倩,掠过这间简陋却不再冰冷的病房,最终落在那缕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上。
“我在该在的地方。”
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