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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城境内,某处水流湍急,雾气缭绕的河谷。

侯森源神色沉沉地看向监视器。

监视器内,沈北乔已经准备好,手拉着缰绳停留在了溪边。

他想起昨天早上收到的那通电话,来自沈北乔的。

说实话,他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即便是之前因他的拍摄要求而导致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坠马,也并未让这位年轻的影后生出任何娇气或“从此剧组该让着我”的特权意识。

她对待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恭敬,无论他在片场因为追求极致而如何暴躁发火,她的脸上都看不出丝毫怨怼。

她永远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用尽全力去尝试还原他脑海中那些有时近乎偏执的构想。

沈北乔不太像一个影后,侯森源曾无数次在审视她日常表现时这样想。

尽管他把《旗袍》反复看了很多遍,深知她在镜头前能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但她在剧组的日常状态,实在太过配合。

以至于他时常会忽略她那耀眼的奖项光环,只觉得这是个天赋不错,态度极好的年轻演员。

大概是她本性如此?温和、不喜冲突,习惯于配合他人。

但这通电话,她花了三个小时,同他讨论元十娘策马离去这一个镜头的情绪内核。

“我希望我们能探讨一下,并不是在挑战什么,而是……”

原来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把所有的“倔”都留给了戏。

他被她说服了,决定按照她的想法来一镜。

所有的设备、人员都已就位。

这是一场硬仗,拍摄条件极为艰苦。

河滩碎石遍布,水流虽然不深,但流的急且冰冷刺骨。

摄影师和助理们需要扛着沉重的器械脚踩在水中不停移动,寻找最佳机位。

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这场戏最好能一条过,虽然放在侯森源这里不太可能,但人嘛,总是应该有梦想的。

沈北乔忙着安抚马匹。

上次的虽说意外成分占的更高,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肩,还是觉得多亲近马儿几分钟自己心里踏实一些。

侯森源坐在监视器后,表情严肃地盯着屏幕和各机位传回的信号。

通过对讲机,他的指令清晰简洁地传达到每个部门。

“Action!”

场记板敲响,所有人员瞬间进入状态。

沈北乔一拉缰绳,先是缓缓走了两步。

随后扬起鞭子,一打,骏马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冰凉的溪水中,溅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水流的力量立刻显现出来,人马都需要极大的力量才能稳住身形,并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进。

摄影师穿着雨衣,防着水花四溅,艰难地跟拍着近景,镜头紧紧捕捉着沈北乔的脸庞和上半身动作。

侯森源在监视器里紧紧盯着。

沈北乔的表情几乎在马蹄踏入水中的瞬间就开始了极其细腻的演变。

最初那一刻,冰凉的溪水溅上脸颊,带来的刺激似乎激发了一种冲破束缚的原始快感。

她的眉宇间骤然舒展开一股近乎野性的畅快,水珠沿着她姣好的面部线条滑落,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恣意与飞扬。

然而,就在马蹄继续向前奔踏了几步,她的右手掌传来一阵刺痛,她眉头微蹙起来,抬起了手心。

是马鞭磨到了手心。

这一下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元十娘刻意压制住的情绪。

她四下看去,冰冷的溪水,苍绿的森林,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可明明数日前她还在长安城内,被锦绣华服、精致饮食和仆丛环绕。

那里的繁华与舒适,她以为她不习惯。

可比往日变得更娇嫩的皮肤,在提醒她,不管如何,另一种活法也已经不知不觉的影响到了她。

这苦楚来得如此突然而具体,勾起了她心中那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失落感。

打马越过这片溪,长安的一切幻梦再与她无关。

从此她将一个人,一把刀,过完此生。

她的嘴唇因这复杂的心绪而紧紧抿起,下颌线绷得极紧。

镜头推近,特写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眼神。

那是一双有心事的眼神,忧郁,犹豫,不甘。

侯森源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按照剧情设计,马匹即将冲出水流最急的区域,奔向对岸。

沈北乔需要在这个瞬间,完成那个至关重要的回眸。

她会选择什么时候动呢?

这是一个极高难度的动作。

需要在湍急的水流中稳定住马匹,还要在动态中精准地控制身体扭转的角度和面部表情,既要保证安全,又要传达出剧本要求的情绪。

下一秒,沈北乔动了。

只见沈北乔猛地一拉缰绳,控制着马匹在水流中完成一个短暂的停顿和转向。

她侧过身,回头望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马蹄不断扬起又落下,溅起的晶莹水珠从她的发梢、眉睫滚落,如同无声的泪滴。

身后是汹涌的白色水花,营造出的雾气在她周身缭绕盘旋,将她衬托得如同水墨画中即将羽化登仙的孤影。

她的眼神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望向镜头。

那一眼,极其复杂,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苍茫与孤寂。

一秒两秒,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决绝。

仿佛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瞥之中。

然后,她猛地收回了目光。

那一眼万年般的回望被干脆利落地斩断。

她不再看向身后,仿佛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纠葛。

她挺直了脊背,面向前方层峦叠嶂的山谷,目光变得坚定而清澈。

她不再犹豫,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

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蜕变,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扬起四蹄,不再与水流做过多的纠缠。

而是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破开重重水浪,坚定不移地向着远方的山谷深处奔去。

那身影在奔腾的水花与缭绕的雾气中逐渐变小,最终化成了一个跃动的青色光点,彻底融入了苍茫的天地山河之间。

仿佛她本就属于那里,一场漫长的流浪,此刻终于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