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陆子谦站在门口,看着“熟睡”的张麻子,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又落回老人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太熟悉这种故作平静的伪装了。
陆子谦没有叫醒张麻子,而是轻轻走到窗边,将原本紧闭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零下二十度的寒风瞬间涌入,冲淡了房间里那股奇异的味道。他回身,拖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大约过了十分钟,张麻子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装睡的本事,退步了。”陆子谦声音平淡,“呼吸节奏不对,眼皮动得太频繁。”
张麻子苦笑,声音沙哑:“老了,不比当年。”
“刚才烧了什么?”
张麻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回答。
陆子谦从怀里掏出那枚翡翠扳指,举到张麻子眼前:“吴国华给的。里面刻了句话,‘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这是什么意思?”
张麻子盯着扳指,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还是那么喜欢故弄玄虚……这话是告诉你,别被表象迷惑。铁盒不在七号墩,也不在水下三米。真正的‘东西’,从来不在某个具体的地方,而在知道它的人心里。”
“名单是假的?”陆子谦追问。
“不,名单是真的。”张麻子摇头,“但重要的不是那张纸,而是纸上的名字代表的关系网。吴国华以为把名单藏起来就能拿捏那些人,其实……那些人早就换了身份,洗白了。一份二十三年前的名单,能有多大用处?”
“那你刚才烧的是什么?”
张麻子沉默了片刻,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被撬开的康熙通宝铜钱,递给陆子谦。铜钱内壁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纸灰的痕迹。
“这才是最后的名单。”张麻子说,“吴国华凭记忆写的那个笔记本,最多只有七成真。我这里这份,是1964年案发后,我花了五年时间,一个个核实、补充的。每一个名字后面,不仅有当时的职务,还有他们后来的去向,甚至……他们子女现在的状况。”
陆子谦拿着轻飘飘的铜钱,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为什么烧了?”
“因为它已经完成了使命。”张麻子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陈启明被抓,这条线断了。名单上还活着的人,要么风烛残年,要么身居高位。现在把它翻出来,除了掀起一场谁也无法控制的风暴,没有任何意义。有些脓包,不一定非要挑破,让它自己慢慢消掉,对所有人都好。”
“包括那些犯了罪却逍遥法外的人?”
“陆老板,你还年轻。”张麻子转回头,看着他,“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1964年那会儿,形势复杂,有些人是被裹挟的,有些人是一时糊涂。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有的人用后来的行动弥补了过错,有的人……已经付出了别的代价。算了吧。”
陆子谦捏着铜钱,没有说话。他想起吴国华在咖啡厅里说的“有些秘密,就该永远沉在江底”。或许,这两个曾经的搭档,在这件事上有着惊人的默契。
“陈启明拿走的‘纪念品’,到底是什么?”陆子谦换了话题。
张麻子眼神黯淡下去:“是一把钥匙。苏联制式的黄铜钥匙,能开一种老式的保险箱。1964年,我和吴国华、陈国栋最后一次碰头,把一批最值钱、也最烫手的东西——不是文物,是一些信件和照片——锁进了一个保险箱,藏在哈尔滨一个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的地方。钥匙一分为三,每人一把。约好除非三人同时在场,否则谁也不许单独去开箱。”
“陈国栋跑了,带走了他的钥匙。”
“对。我和吴国华的钥匙一直留着。我入狱前,把我的那把藏在了一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出狱后我也没去取,就当它不存在。”张麻子顿了顿,“陈启明找到我,逼问我钥匙的下落。我不说,他就……”
陆子谦看着他头上的绷带,明白了。
“他拿到了?”
张麻子点头,又摇头:“他拿到了我藏钥匙的地方,但那里是空的。我出狱后第二年,就把钥匙取出来,扔进松花江了。”
所以陈启明忙活一场,终究是竹篮打水。陆子谦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个保险箱里,到底有什么?”他问。
“一些能要人命的东西。”张麻子闭上眼,“具体是什么,你别问,我也不想说。就让它们永远锁着吧,或者,早就锈烂在某个角落了。”
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良久,陆子谦站起身:“你好好休息。车队那边,等你好了,还需要你帮忙。”
张麻子睁开眼,有些意外:“你还信我?”
“我信你这次说的是真话。”陆子谦走到门口,回头,“至于过去的事,就像你说的,算了。”
离开医院,陆子谦没有立刻回货运站。他在寒风中走了很久,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麻子的话。那份被烧毁的名单,那把被丢弃的钥匙,那个从未被打开的保险箱……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几个被时代浪潮裹挟的人。
他忽然有些理解吴国华为什么想跟他合作了。那个老人坐了二十年牢,出狱后发现世界翻天覆地,昔日的同伴或死或逃,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而他陆子谦,一个看似毫无瓜葛却透着“同类”气息的年轻人,成了他能抓住的、与新时代连接的浮木。
那么,他要抓住这根浮木吗?
三天后,陈启明在医院里试图咬舌自尽,被看守的警察及时发现,救了回来,但舌头受伤严重,短期内无法说话。他彻底沉默了,用沉默对抗一切审讯。
公安内部根据吴国华提供的线索,展开了一场低调而彻底的清查。两个处级干部被调离岗位,接受审查;四个科级干部被约谈。没有大张旗鼓,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魏父告诉陆子谦,这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清除隐患,又避免动荡。
张麻子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走路。他让家人给陆子谦捎话,说等出院了,还想回车队看大门,不要工资,管饭就行。陆子谦答应了。
货运站的生意渐渐回暖。赵建国带着兄弟们跑了几趟短途,虽然赚得不多,但稳住了人心。陆子谦开始认真研究吴国华留下的那个深圳华贸公司周经理的联系方式,以及那单“全款预付”的大豆运输生意。
他通过广州粮食局的朋友核实了,确有这么一家广州粮油公司急需东北优质大豆,采购量、价格都对得上。深圳华贸作为中间商,资质也齐全。一切看起来都光明正大。
但陆子谦心里那根弦还是绷着。他想起前世在上海滩做生意时信奉的一条铁律:条件过于优厚的买卖,要么是陷阱,要么背后有你看不到的代价。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深圳。
出发前夜,陆子谦去了魏红英家吃饭。魏父也在,听他说要去深圳,沉吟半晌。
“见见吴国华也好。”魏父说,“这个人,我看不透。但他这次确实帮了忙。不过子谦,你要记住,他首先是个商人,而且是个在监狱里打磨了二十年的商人。他找你合作,一定有他的算计。”
“我知道。”陆子谦点头,“我会小心。”
魏红英在一旁默默地给他夹菜,眼里满是担忧。
“对了,”魏父想起什么,“陈启明那边,虽然不开口,但我们查到他逃跑前,曾经往香港的一个账户汇过一笔钱,数额不小。收款人是个化名,但开户行是‘鑫隆贸易’常用的那家银行。”
“他想买通那边的人接应?”
“应该是。不过这笔钱现在被冻结了。”魏父说,“有意思的是,我们调查那个账户时,发现它在不久前还收到过另一笔来自内地的汇款,汇款人……是刘副主任。”
陆子谦筷子一顿。自杀的刘副主任,也给香港汇过钱?
“看来刘副主任不只是收钱,也往外送钱。”魏父冷笑,“这个网络,比我们想的更深。不过随着陈启明落网,刘副主任自杀,这条线算是从我们这边断了。香港那边,自有那边的同志处理。”
晚饭后,陆子谦送魏红英回房间。在门口,魏红英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子谦哥,非得去深圳吗?哈尔滨现在发展也挺好的,你车队刚有起色……”
“红英,”陆子谦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的,车队只是开始。这个时代,机会在南方。吴国华有渠道,我有想法,如果能合作,也许真的能做出一番事业。”
“我就是怕……”魏红英低下头,“怕你像我爸说的,被那些人算计。也怕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陆子谦心里一软。他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只是去看看,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就回来。”他保证道,“哈尔滨是我的根,我还能跑哪儿去?”
魏红英这才稍稍放心。
第二天,陆子谦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硬卧车厢里人声嘈杂,充斥着天南海北的口音。他躺在中铺,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从冰雪覆盖变为灰黄的土地,思绪万千。
此行前路未卜。吴国华是敌是友尚难断言,那单看似完美的大豆生意也迷雾重重。但他知道,如果困守哈尔滨,靠着车队和倒卖些票证,或许能小富即安,却永远无法实现他心中那个更大的蓝图。
他要建的,是一个能联通南北、甚至触及海外的商业网络。而1987年的深圳,正是这个网络最关键的节点。
火车穿过山洞,车厢内骤然黑暗。几秒后,光明重现。陆子谦摸出那枚翡翠扳指,在透过车窗的阳光下细细端详。温润的翠色中,仿佛流淌着半个世纪的时光,和一个老人复杂难言的寄托。
“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他默念着这句话。
也许吴国华想告诉他的,不仅是关于一个藏匿点的秘密,更是一种处世的隐喻——不要执着于表象的位置与深度,真正的关键,永远在于操纵这一切的人心。
而他即将要面对的,正是吴国华那颗在牢狱中淬炼了二十年、深不可测的心。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他驶向温暖的南方,也驶向一场新的、无声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