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恩的目光在莫惟明脸上停留片刻,瞳孔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们注意到,这时候,他的瞳色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是绿松石般无机的颜色,而是和他的兄长别无二致的眼眸。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围巾的边缘。将视线转向梧惠时,他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鸦青暗影。梧惠被那幽潭般的眼神凝望时,忽然产生一种会坠入里面的错觉。她感到不安。
“怎么了吗……?”她试探着问。
莫恩垂眸望着自己青白交错的指节:“我的分身发现了你的朋友。她有危险。”
“什、什么?”梧惠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哪个朋友?难道——”
“大概在现在这个位置,四点钟方向,直线距离二百二十米处。”莫恩指向一个方向,对她说,“是个女孩。和我死的时候年龄相仿,差不了几岁。”
梧惠的瞳孔骤缩。
“是——是羽!她怎么样了?!她、她是不是遇到危险?”
“如果危险是指外界的威胁,不会。另一位六道无常在她身边……不是水无前辈。真正的威胁来自她自己。那是一种由内向外的力量,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在侵蚀和替代原属于她的部分。再这样下去,会伤及她的灵魂。若到那一步就无药可救了。”
梧惠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救她?拜托了,请告诉我!”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吗?”莫恩歪过头来。
“……怎么说呢。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我和她的交集并不是很多。可是,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她不该被卷到这些危险中的。不如说,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是一个错误……请你帮帮我!帮我救她!如果在这里出事,我没办法向她的师门交代……”
然而,莫恩的态度却不急不慢。毕竟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若要说服他帮助自己,恐怕有些困难。梧惠知道,他对和自己亲人无关的事总是冷淡。这也不是他的错。
“你对她的师门,负有什么责任吗?”
“我……”
“帮帮她吧。”莫惟明突然对莫恩说,“就当,也是我的请求。既然你告诉我们……无论是你察觉到我们的联系,还是处于六道无常的责任,我们既然听到,就该做些什么。我也拜托你——如果有我们能做些补救的地方。如果那孩子真的出事,我们也不会好受。”
莫恩思索片刻,抬起了一只手。磷火沿着他指节盘绕,从手指的尖端飞跃而出,直直奔向不远处曾控制梧惠的巨龙龙爪。龙的爪子被绿色的光焰包裹,猛然从身躯上脱落下来。嶙峋脊椎连接着五根森白骨刺,末端尖锐的爪尖正是它的头颅。当这具微型骸骨悬浮起来时,空洞的眼窝里也亮起两点幽幽鬼火。
“我再分一些力量给你……和之前一样,当作式神使用吧。它会带着你找到那个孩子。但你的动作要快。”莫恩的皮肤开始呈现半透明质感,细碎星光正从血管里流逝,“我感觉到,还有更多人在接近她,他们注定更快些。虽然,看之前的情景应该也算是你的熟人,但有危险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接近她的人。她体内的那股力量是不受控制的。在污染更多人前,请找到她……只有你能做到。”
梧惠连连点头。巨龙将身躯缓缓抬升,交叠在一起的脊椎堆砌的墙壁,横向扩散出一道狭窄的裂纹。那条式神模样的小龙从缝隙里灵活地钻过。梧惠看着它,想起曾经给自己送过信的小龙,还有随她一并潜入绯夜湾的小龙……它们几乎一模一样。
她正准备爬上巨龙的身躯,进入离开的裂隙,忽然回过头。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不会有事。之后,我的分身也会指引你们离开这里。”莫恩翻过手臂,手上属于人类的颜色正在缓慢地恢复。“就当是给我们兄弟一些叙旧的时间……何况,”他回过头,看向那几乎不再颤动的、仿佛沉睡过去的龙的母亲,“我们和‘妈妈’也有话说。”
“……好。”
梧惠轻声答应。她在爬上龙身,挤入缝隙之前,看向了莫惟明。莫惟明以点头回应。
巨龙重新收束自己的身躯,整个室内又发出嘎吱吱的摩擦声来。一切归于幽暗,归于寂静。兄弟二人短暂地沉默,直到莫惟明再次开口:
“你刚说,只有她能做到……是因为那女孩病了吗?必须用法器净化的病……”
“可以这么理解。”莫恩回答,“希望她够快,否则真的会耽误的。”
“谢谢你。”
“这本就是六道无常该做的事。”莫恩停顿了一下,拇指的指腹摩擦过食指的骨节,“也是……父亲会做的事。”
“……”
莫惟明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先前被打断的时候,他已经足够伤感。空气又安静了一小会儿,他接着说道:
“希望他们几个都能平安离开。”
“我不会让他们出事。既然是你在意的人们。”像是要让他放心,莫恩又补充道,“即使没有我在,父亲的那个女学生,也对这里足够了解。她会带着他们出去。”
“九爷……?天璇卿?”莫惟明有些许讶异,“你竟然相信此等恶毒的女人会帮助大家吗……虽然一路上,我们确实受到她的照顾。但若不是这帮人,我们也不会遇到麻烦事。你刚才说她对这里足够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走的那几年,她频繁来过,每个月都来吧。每一次,她都会停留三五天的。她好像不太喜欢我,但无所谓,我也不待见她。我们没有过多接触,我不知道她都来做什么,也没兴趣知道。碍于父亲的面子,我俩若是碰见,她会向我问好,但我懒得理她。”
“……倒是很有你们的风格。”莫惟明苦笑,“九爷可能只是不喜欢绿色。这个传言在曜州,几乎众人皆知。”
“随便吧。虽然我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但至少知道,她是帮父亲打理财务事宜的人。而且她来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式神观察到她,她对这里轻车熟路。我猜,她肯定是在那段时间经常光顾地下实验室了。只是现在碍于空间的混乱,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走动。”
“……这个女人果然怎么想怎么可疑。”莫惟明叹息道,“也罢。若她能帮忙把其他人平安送出去,这事也暂不追究了。虽然,她也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他们本不该来……”
淡淡的灰尘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内凝成冷雾。莫恩的后背抵着低垂的龙首,指尖无意识刮擦衣摆,又摸了摸围巾角。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碰触这件礼物,就好像这样做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尽管,他的心总像死了一样的静。
当他第三次抬眼望向莫惟明时,对方正在调整自己眼镜腿的角度,或许它在冒险中有些变形了。他只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贴身单衣,苍白的腕骨随着动作,在色调偏暖的袖口若隐若现。他整个人的轮廓,都要消融在四周的灰白骸骨之中。
“哥。”
这个音节卡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化作更轻的叹息。莫恩看见莫惟明准备戴回眼镜的手指顿在半空。他整个人因为低温无意识地轻颤,但他意识不到。
“你在发抖。”莫恩提醒他,“几小时前,你的衣物就连南国的冬天也起不到御寒的作用了。而你还在挂念我,挂念别人。”他向前半步,鞋尖几乎要与莫惟明的鞋尖相抵,“我建议你将接下来的心思放到自己身上……我还有很多事想说。”
莫惟明的喉结在绷紧的颈线上滑动,慢慢地将眼镜戴了回去,他看到弟弟晦暗模糊的脸重新变得清晰。背景的幽幽荧光,在他侧脸投下青灰阴影,映得他镜片下的眼圈更加深重
“比起那些将死之人……”莫恩的嗓音忽然变了,像是砂纸擦过生锈铁门,“比起那些已死之人,我带着遗憾提醒你……你该看看自己从两三年前开始浮现的不祥的裂纹。”
“什么?”
莫惟明踉跄着后退半步。他抬手扶正歪斜的银框眼镜,指尖在镜架上留下细小汗渍:“你一直在看着我吗。”他试图勾起惯常的温和假面,但嘴角抽搐的弧度像是划痕,“……得知这件事,我应该感到吃惊还是欣慰呢。”
“往浓茶里掺止疼药的方法无异于放任自己燃烧生命。”莫恩幽幽地说。他们呼吸间漂浮着相似的消毒水与血腥气,却混杂着截然不同的苦涩。“还是作为兄长……你到底有什么立场指责我作为六道无常的使命啊。以前也是,教训我不许拿实验室的东西回去,自己却从医院的仓库里顺些乱七八糟的资源。”
“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可比性哦?”莫惟明无奈地笑了一下,“研究所的实验室,污染的风险更大。虽然,小偷小摸的确不是值得倡导的行为,你就放过那时候,自以为不再有家长压制,也没有小辈需要以身作则的我吧。”
“倒也不是这种问题……”
磷火的冷光穿过骸骨,在莫恩身上织出细密的裂纹。他将头低得更深,围巾裹住他大半张脸。他将毫无血色的指尖探进围巾缝隙,却只是徒劳地将织物绞得更紧——呢子大衣的牛角扣早被拧开了又系上,扣眼边缘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指甲划痕。
“我其实更想问,为什么你从一年前关注她。”莫恩的嗓音闷在羊绒纤维里,砂砾在他鞋底发出细碎的悲鸣。“我也观察了她很久,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莫惟明看着莫恩把左手揣进衣兜,布料立刻鼓起不自然的棱角。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正无意识揉捏着袖扣,就像十几年前的少年坦白打碎了重要的培养皿一样。
“她……”莫惟明并不掩饰自己的迟疑,“怎么说呢。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她是个很特别的人,不是吗?”
“六道无常的眼睛,能看出很多;我的阅历能解读的,却很有限。”莫恩茫然地说,“每个人的灵魂,有不同的倾向,这和出生的时辰还有八字都没有关系。你的灵魂向火与金倾斜,而那个姐姐重火。她的名字甚至压不住这种力量……火的力量,净化的力量。她比你更加与琉璃心兼容。琉璃是土与火共同作用的产物。但她不是瑶光卿,你是。也许是因为,隐元属火吗……”
“……父亲教你的这些,你记得比我要好。”些许惊奇与赞叹浮现在莫惟明的脸上。
“只是六道无常的活计,总是要用上这些信息。抱歉,我可能又想太多了……我不想变得像父亲的,我不想。可是、可是……”
梧惠离开后,他的话题总是有意无意往父亲的方向引导。即使他想要避开,也像有磁石一样将一切引导回来。莫惟明不知莫恩为什么道歉。每当这时,他的耳尖就会在苍白的肤色下衬得很红,就像二十年前身上带血的男孩为弄脏的地毯道歉一样。
“别紧张啊。”莫惟明试图用笑缓和气氛,“你真是……和以前一样不擅长聊天呢。”
“我是很乐意和你说话的……我还有很多事要讲。可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让她知道,所以先请她离开了。”
“嗯。我知道。”莫惟明坦然点头,“不过这个地方,也许不太适合聊天。”
“跟我来吧。和‘妈妈’一起。”
莫惟明看向那边。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听不到第三个呼吸了。
“她……有没有事?”
“我能允许水无前辈做出那等举动,便是已经做出判断……她大约无力回天。”
“不……”
“但也许还有一种办法能够救她,我正要带你过去。我们……路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