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六年春,京城雪消冰融,万柳园中春意初现,垂柳拂堤,梅影斜斜。
趁着放假,内阁首辅徐谦循例前来雅聚,与几位同年故旧泛舟游园,品茗论诗,放怀小憩。
徐谦素来喜文,尤好诗词,每年必择一日赴园小聚,唤作“咏春会”,此番已是第十三年。
一行人行至“静烟亭”处,亭前石柱上新题一首七律,引人注目:
“风送春潮上玉台,烟波浩渺接云开。柳垂碧影摇金缕,花压枝头唤客来。笔落江山收气象,心回天地识阴阳。休言蜉蝣轻浮梦,自有文章动九垓。”
词句不俗,意象宏大,几位同僚纷纷称妙。
徐谦抚须沉吟,眼神微动:“此诗气魄尚可,语意虽尚青涩,然志向高远……是哪位高士题的?”
随行侍奉的园中园丁道:“这是近日偶来此游的一位翰林所题,名叫徐有贞。”
“徐有贞?”徐谦眉头一挑,似有所思:“名字倒有些耳熟。”
一旁一位太常少卿笑道:“徐侍讲,原名徐珵,永乐年间人,早年宣德八年进士,出身翰林,听说此人颇有才情,兼擅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好为人讲风水、推星象,性情奇崛,世间少有。”
徐谦微微一笑,却未接话。
他在朝多年,自然知道翰林院中藏龙卧虎,也听过些关于徐有贞的传闻,只是并未放在心上。
他素来主张以才识与政绩为本,最忌旁门左道、弄虚作伪之辈。
徐有贞此人,虽有些才情,但喜言阴阳、惑于奇谈,并不讨喜。
果然如众人所言,十数年间,徐有贞仕途缓慢,虽于正统年间升至侍讲,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
众人品评几句后便转移话题,又沿廊而去。
而待众人身影远去,静烟亭后的曲径中,缓步走出一人。
身材不高,衣着考究,年近五十,却眼神精悍,面色微冷。
正是徐有贞。
他静静望着徐谦一行离去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若不看见我,我就让你看到我。”
徐有贞,永乐五年出生,本名徐珵,宣德八年进士及第,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长久不得升迁,直到正统十二年,才通过拍马屁升任翰林院侍讲,十四年才升两级,可谓缓慢。
此后又过了六七年,依旧不得升官。
徐有贞素来喜好功名,他太想进步了,只得转而奉承阁臣徐谦,希望得到其举荐。
作为内阁首辅,越王次子,朝廷用人多取决于徐谦。
当然,徐有贞自然没机会和徐谦说上话,设此小计,便是希望首辅能对他刮目相看。
几日前,徐有贞已知今日是“咏春会”之期,便提前数日混入万柳园中,题诗于亭,特为吸引徐谦注意。
他清楚,自己在翰林院中十余年,才华难展,无人举荐,唯有另辟蹊径。
.....
两个月后,京中新一轮官员升迁的风声悄然起。
朝堂内外,举荐与争位已暗潮汹涌。
这日,徐有贞独坐书房,案前堆满新近誊抄的政要笔札,烛光之下,他眉头紧锁。
自咏春会后,首辅徐谦始终无召见之意,使他倍感失落。
徐有贞清楚,越王府门禁森严,自己出身平平,无缘登门自荐,若无人引路,便如萤火之光,难耀中堂。
于是他拎着一盒文房四宝与几轴字画,前往内阁大臣陈循府邸。
陈循乃徐谦门生,素来好文雅、重礼数,待人接物极讲体面。
门人通传后,陈循笑着将他迎入厅中,道:“徐侍讲何事登门,实在稀客。”
陈循很喜欢算命,常常请徐有贞推演命数,
陈循素喜推演命理,时常邀徐有贞论星辰之势,问仕运之变。
数年前,徐有贞曾断言:“君命火土两旺,三载之内,当入宰辅之列。”
果然数年后,陈循官运亨通,入了内阁。
他自然对徐有贞刮目相看。
徐有贞拱手,笑道:“不敢相扰,乃是晚生一片诚意,特来求教。”
寒暄几句后,徐有贞开门见山,言语婉转,却不掩其意:“如今国子监正好空缺,祭酒一职,事关教化根本,愚以为,如若能得朝廷信任,当全力以赴,教导士子忠君爱国,崇德尚礼。”
徐有贞顿了顿,看向陈循,目光诚恳:“若得此志,陈公之恩,不敢忘也!”
这小子会来事.......陈循听罢,点点头:“此事我会转呈阁中,成与不成,全凭建安伯一言而定。”
自从徐谦晋升建安爵后,朝中皆以爵位相称,以示尊敬。
得阁臣推荐,徐有贞大喜,当下拜倒:“晚生谢陈公提携!”
国子监祭酒,地位相当于教育部部长,通常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代表国家学术权威,颇具文化象征意义。
不知多少读书人盼着这个职位。
......
陈循是个拿钱办事的主,口碑一直很好。
果然,三日后,他举荐徐有贞为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祭酒一般是理学大家或者由翰林院出身者担任,徐有贞身为翰林侍讲,再进一步也有资格担任国子监祭酒。
徐谦主持内阁十几年,素来用人谨慎,当即唤来徐有贞履历细读。
片刻后,他皱起眉头:“此人……就是那个喜欢给人算命的翰林吧?”
陈循不语,知道徐有贞仕途难办了。
徐谦放下简牍,淡淡道:“徐有贞此人,性多诈,好奇技,志在浮名,让他讲经论道尚可,若掌教士子,恐坏国子监风气。”
“国子祭酒为教化之本,岂容弄术之徒败坏学风?”
他语气冷淡做出评判,此事当即驳回。
消息传出,徐有贞在书房摔碎了茶盏。
“狡诈?败坏风气?”
他脸色涨红,攥紧手中茶柄,牙关紧咬。
“我徐有贞读书三十年,才学不输诸生,却因不与阉宦唱和、不中主政之意,便无缘清贵之职?”
“徐谦……记住你今日之言。”
那一夜,风吹灯影,孤灯如豆,徐有贞在案前伏案,一笔一画,写下一行小字:
“时也,命也,非道不足以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