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的脸色有几分难看,江盛林说这话,抬高自己的同时也贬低了他,毕竟,他才刚说了元鹄的品性并不鲁莽。
碍于人前,他并没有发作,压下不悦道:“证据也有作假的时候,江尚书执掌刑部,应该也见过不少例子吧?”
“有,但不多。”江盛林颔首,笑的很假。
“哪怕只有一桩,那也是有的。”
季临朝安崇邺拱了拱手:“殿下,此前戚明一案就是最好的例子,元尚书为大昇鞠躬尽瘁多年,万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让他蒙了冤啊。”
他还是站在保人的这一方,江盛林平静看着,既不反驳,也不争辩。
安崇邺在他二人身上审视一圈,沉思着没有开口。
外围的人流散去,薄凉的清风吹来,良久,他才摆手道:“有劳二位跟着跑一趟,都回去吧。”
浅浅的声音不带情绪,江盛林闻言如蒙大赦,半点都没犹豫,立刻行礼道:“是,微臣告退。”
言罢他转身就走,脚步急的,好像怕人追上一样。
季临看在眼里,心中腹诽却面上不改。
回头,对上安崇邺的目光,他刚开口喊了一声“殿下”,就被及时打断。
“项武是个明察善断的人,本殿会让他们细查此案的,太傅回去吧。”
念在曾经受教的情分上,他的语气还算缓和。
但季临知道,君臣之间的界限是不容越矩的,纵有诸多踟蹰,他抿了抿唇,也只能退步行礼。
“是,有劳殿下,臣告退。”
衣袍划开弧度,安崇邺颔首看着他离开。
直到车马消失在街尾,宁绝扫过做事的差吏,垂眸浅思片刻后,才磨磨蹭蹭往安崇邺的方向移了几步。
“殿下……”
呼唤的声音很轻,但一直默默注意他的人听到了。
转过头,二人正对,安崇邺深邃的眼中染上丝丝缕缕的温情暖意。
克制着想要上前的冲动,他看了看各自忙碌着的众人,低声问:“要不要换个地方休息一下?”
宁绝摇头,淡然走近他:“关于此案,陛下可有别的交代?”
高戬的事是个案例,以致他现在做事前不得不先探一探帝心圣意。
安崇邺闻言顿了一下:“阿绝……”
“证据确凿,如果陛下要保他……”宁绝抬眼,狭长的桃花眼似笑非笑:“那这案子就不该交给监察司办,项大人不是弄虚作假之人,我也办不到。”
气氛有一瞬停滞,安崇邺深叹:“难道你也不信他是被陷害的吗?”
“……”
不信吗?不尽然。
宁绝面色不改,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反而问道:“那殿下知道他是被谁陷害的吗?倘若顺藤摸瓜,如高将军那案子一样,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陛下又是否允许真相大白?还是说,继续拿两个不重要的棋子出来结案顶罪?”
通匪案的结局并非林自骋的死亡而结束,有关于安崇枢的折子项武也递上去过,但结果,除了石沉大海,便是遏止斥责,最后还是把一切推到了私人恩怨之上。
皇帝要保的人谁都动不了,皇帝不允许存在的事,谁也没办法公之于众。
宁绝知道,他这一番话有些大逆不道,也清楚看到,安崇邺听完后突变的脸色,如果不是二人有情,这等冒犯已经足够让他满门抄斩。
可他就是仗着安崇邺的喜欢才一吐心中不快。
启安帝对朝臣的利用让他不适,哪怕明白这是帝王应有的权术,可当他也成为其中棋子时,那股由心而发的叛逆实在让他难以认命接受。
“阿绝……”
他眼底的嘲弄不加掩饰,安崇邺心里一惊,担忧的同时更多的是慌乱。
手指攥紧衣袖,他思量片刻,压着声音道:“阿绝,父皇他……他不是不分对错,只是作为帝王,他考虑更多的是国家安定……”
清廉也好,奸佞也罢,他要的从来都不止是贤能之士,还有能让他利用,汲取养分浇筑大昇基业的踏脚石,哪怕这些石头是从粪坑里捞起来的,只要有价值,他都会忍着恶心将他们好好利用一番。
这就是帝王的心术,无情而残忍,只追求结果,无所谓过程如何。
这些道理,宁绝不懂吗?
不!
恰恰是因为他懂,太懂,所以才更加难以接受。
“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与我想的不一样……”他收敛起情绪,叹道:“未入仕前,我以为,当官只需记得“清廉”二字就可以了,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旁人也污蔑不得……可是现在,我不免怀疑起当初的天真可笑。”
望着天边被隐去的云层,宁绝渐渐出神:“殿下,真相由谁定夺?身为大昇官员,我们是该忠于帝王,还是忠于万民百姓?”
如果只忠于帝王,那他是不是要摈弃这一颗尚且公正的心。
如果是忠于百姓,那他是不是该站在启安帝的对立面,推翻他“舍小节而求大利”的帝王之局。
宁绝有些迷惘,这都不是他想走的路,可现实已经把他逼到了交叉口。
阳光顺着他高耸的鼻尖洒下,一半明媚,一半阴霾。
安崇邺心中泛起涟漪,想伸手把眼前这个如梦如幻的少年抱住,又碍于周围的视线,怕给他招去更多的麻烦。
往前探的身子又收了回来,他指尖捏得发白。
“阿绝与旁人不同,你可以顺着自己的心选择……”
“那殿下呢?”
宁绝看向他,眼波流转:“你可以顺着自己的心选择吗?如果哪天你坐上那把高椅,你的选择,会不会也与陛下相同?”
“……”轰然一声,安崇邺脑中嗡鸣,无法回答。
平心而论,启安帝在位二十多年,他把这个国家管理的很好,哪怕没有什么重大功绩,最起码也抗住了其他几个国家的侵扰,压制住了朝堂百官的表面和平,维护了大昇百姓二十多年的安宁生活。
如果不用那些阴谋手段,自己能做得比他好吗?
安崇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又或者说,他做不到。
“阿绝,我……”
“殿下不必回答!”
宁绝打断他的声音,浅浅一笑道:“一切未知,不可测也,所见不同,所行难论,殿下的选择不一定错,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对,凡事……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倒也不是非要为这点事争个对错,只是憋不住想抒发一下情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