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浓烟如同一头从地狱苏醒的巨兽,带着刺鼻的甜腻腥气,翻滚膨胀着,贪婪地吞噬着冰冷的雨幕。
它被东南方向灌入峡谷的山风攫住,如同无数条无声蔓延的黑色巨蟒,带着埋葬一切的阴毒,狠狠扑向东北峡谷那如同困兽般被堵塞的出口。
“毒气,捂住口鼻!!”凄厉到破音的警报在风雨中炸响,却瞬间被席卷而来的恶臭,人群的恐慌和山风撕得粉碎。
东北峡谷口,刹那间从泥泞混乱的工场变成了炼狱的前厅。
惊怖瞬间冻结了,所有奔忙的身影,紧接着是炸裂般的混乱。
人,骡马,在泥水中绝望地推挤践踏。
有人撕下衣服死死捂住口鼻,有人惊叫着往岩壁缝隙里钻,有人被巨大泥块绊倒,被惊慌的马蹄踢中,发出骨头碎裂的闷响和惨嚎。
“别别乱跑,趴低。”李栓柱咆哮着,粗大的络腮胡被雨水和恐惧拧成一绺绺。
他试图稳住阵脚,但毒烟的先头部队股肉眼可见的淡黄色浑浊气体,已经如同死神的纱幔,悄无声息地漫过最外围惊慌的伤员和小战士。
被裹进去的人,身体猛地一顿。
“呃……呃啊……”一声窒息非人的短促嘶叫响起。
一个年轻战士扔掉了撬棍,双手像溺水者般抓挠自己的喉咙,眼球瞬间充血凸出,脸上浮现出奇异桃花瓣般的红斑。
他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混浊的泥水里,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剧烈地痉挛,皮肤开始起泡。
“柱子,摁住他,摁住他啊。”旁边一个老兵目眦欲裂地扑过去,想压住他挣扎的身体。
“别碰!”陈树仁的眼镜片被污水糊住,他徒劳地挥舞着胳膊,嗓子眼像堵了把砂石,发出嘶哑绝望的吼叫“路易氏气,那是溃烂的毒,芥子气全身灼烧发泡,不能碰,沾上皮肤都烂。”
他的声音被更大的恐慌淹没。
更多的淡黄色烟气,混杂在黑色的主瘴气巨蟒中,丝丝缕缕地贴地蔓延,所过之处,惨嚎立起。
李栓柱眼睁睁看着,离他不到五米外一个后勤班的小战士猛地捂住双眼,指缝间渗出脓血,发出撕裂不似人声的哀嚎倒了下去。
他的脚下一头被拴住原地疯狂蹦跳嘶鸣的驮骡,皮肤快速冒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瞬间扩大破溃,混着血水淌下,露出猩红发黑的肌肉。
那畜生惨烈的嘶鸣带着临死的癫狂,重重倒地疯狂地抽搐,污染了大片泥泞。
恶臭混杂着糜烂水果的甜腥,硫磺的焦糊,生物组织腐败的恶浊,如同实体化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隘口。
李栓柱猛地瞥见角落里那个担架,张守业军医不知何时坐起了半身,雨衣滑落了一半。
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茫然,直勾勾地望着那翻卷而来的毒烟主潮。
他那只攥着神秘铜片的手,五指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手背上青筋坟起,铜片似乎在他掌心下,被攥得嗡嗡作响?
轰隆!!!
如同来自大地内脏深处的怒吼,比刚才毒气爆发更加沉闷,却更加撼动心魄的震动,猛地从鹰嘴峰主峰方向再次传来。
峡谷两侧早已松动的岩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无数碎石和泥块簌簌滚落,砸进下方绝望的人群。
“山……山要塌了。”有人带着哭腔嘶喊。
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浇进了冰水,瞬间炸开。
被堵住的后路,翻涌着死神的毒瘴,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倾颓山壁。
无路可逃!
“柱子没气了。”陈树仁身边响起老兵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手下那个最先中毒的战士已经蜷缩不动,浑身起满了溃烂发黑的水泡,口鼻中溢出了黑色的泡沫。
就在所有理智,都被这绝地炼狱即将彻底压垮的刹那。
呼哧……呼哧……呼哧……
沉重如风箱拉破的喘息,在嘈杂的哭喊哀嚎山壁震动声中,诡异地穿透出来。
一个在混乱中被撞倒刚挣扎爬起的卫生员,惊恐地指着隘口侧后方,那条狭窄陡峭堆积着泥石流形成的小路:“人……那边……有人过来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那个方向。
在漫天如织的冰冷雨幕中,两个浑身糊满泥浆,如同地狱爬出的泥塑般的身影,在陡峭泥泞的小路上,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姿态,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爬。
是刘铁柱!
他几乎是在拖行着前进!
右腿严重扭曲拖在身后,每一步都像是从泥沼里拔出一根沉重的锈锚。
他背上死死用绷带绑缚着一个人,那人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肩膀上,长长的头发沾满了红黑的泥浆,几乎和污浊的颜色融为一体,正是朱秀兰。
刘铁柱的头颅低垂着,每一次喘气,都带动胸膛发出可怕如同破洞风箱的嘶鸣。
胸前的绷带早被浸透成暗红色,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成淡粉,不断地流淌下来。
他的眼睑几乎完全被泥糊住,只能从缝隙里看到烧红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前方混乱的隘口。
他的左臂像铁箍一样,反扣着背上的朱秀兰,右手则以一种令人悚然的姿势,用一截沾满泥土污血的军用武装带,死死勒在自己脖子上,武装带另一端缠绕在朱秀兰垂在身侧的右手腕上,像一道铁链!
每一次他踉跄前冲,都会因勒紧的带子被重重拽回一下,身体痛苦地弓起,如同脖子上套着无形的绞索,却依然凭借一股近乎野兽般的蛮力,拖着背上的人一寸寸挪向人群。
紧跟在他旁边的,是卫生班长老张。
老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半边身子全是血,一手捂着肋下,另一只手死命地推着刘铁柱的腰背助他前冲,脸上的皱纹全都扭曲在一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强效吗啡和止血粉的牛皮小包,小包也浸透了红褐色的泥水。
他们来的方向,那陡峭的上山小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犁开泥水混杂着暗红色拖痕的印子,如同地狱归途的路标。
他们终于爬上了隘口外,那片相对平坦的乱石滩。
刘铁柱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膝盖一软,连同背上的朱秀兰,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周围短暂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泥血人身上。
“柱子!!”李栓柱最先反应过来,嘶吼着冲了过去,几个愣住的老兵也跌跌撞撞扑来。
刘铁柱的脸埋在泥水里,大口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带着血沫的泥汤。
他挣扎着抬起头,泥浆顺着发梢和脸颊往下淌。
他几乎要炸裂的双眼,死死盯着李栓柱,嘴唇开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他的右手像痉挛般,死死抓住了李栓柱的裤腿,勒在他和朱秀兰手腕上的武装带还死死绷紧着,深勒入他脖颈的皮肉里,勒出了青黑色的血痕。
“毒气,引爆,在那……”老张喘得像个破风箱,用手指着鹰嘴峰西侧断崖的方向,又猛地指向峡谷外,翻滚而来的那片越来越浓,已经开始吞噬前方岩石的黑色毒瘴主潮。
“那不是要命的地方,是假的,真……真的爆炸点……”
他呛咳着,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在……在东侧崖壁上,那里藏了重爆装置,连着更大的主…主毒气管,要引爆峡谷出口。”
他几乎是吼叫着说完,眼前一黑,也栽倒在地,只是手里依然死死攥着那个沾血的药包。
空气骤然凝滞!
只剩下风雨声和逼近的毒瘴中,传来越来越密集的惨嚎和身体倒地的闷响。
就在这时!
被缚在刘铁柱背上的朱秀兰,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刘铁柱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挺直了被勒住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他布满泥血青筋迸裂的右手,以一种快到近乎残影的速度,再次狠狠攥紧了连接着两人手腕的那根染血的武装带,猛地一勒。
“呜!”朱秀兰那失血的唇缝中,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痛苦气音,如同灵魂被烫烙。
她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种病态的潮红,额角血管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
勒在她手腕和脖颈之间的带子,深深陷入皮肉。
她的身体在这强行束缚的刺激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抗拒着什么恐怖的侵蚀。
混乱隘口的边缘角落,一直僵坐在担架旁如同石雕般的张守业,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
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眼睑突然急剧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疯狂挣扎。
他那只一直死死攥着古旧铜片的手,骤然松开了五指。
那枚铜片啪嗒一声,掉落在他身边的泥水里!
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极其含糊扭曲、像是什么东西被撕扯断掉般的噪音:“……呃……哧……
莲……”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吞噬,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
铜片坠入泥水,其表层镌刻的那圈模糊符箓纹路,仿佛黯淡下去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