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徐镇抚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儿?”
陈善举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来回攥拳。
“就在这里说吗?”
徐孝先微笑道。
陈善举先是一愣,而后点点头,道:“徐镇抚请。”
“陈大人请。”
徐孝先说道。
陈不胜以及陈善举的两个儿子急忙在身后跟着。
前院管事小跑两步在前面领路,低声问着陈善举:“老爷,在哪个厅堂招待贵人呢?”
“在书房吧。”
陈善举想了下,道:“先请叶大人前往厅堂与其他宾客在厅堂稍候。”
前院管事点了点头,便急忙往后院跑去。
徐孝先与陈善举穿过前院人群,陈善举的夫人笑颜如画。
恨不得立刻当着众宾客的面,让那身着飞鱼服的年轻人在她跟前道个喜。
但陈善举在经过她面前时并未停留,甚至都没有打算介绍的意思,便领着那年轻人往后院书房而去。
身后的陈不胜打量着陈府,心里琢磨着万一一会儿陈善举负隅顽抗的话,自己跟徐孝先应该怎么押着陈善举,从这偌大的宅子里出去。
而徐孝先则是丝毫不担心。
在他看来,官做到了陈善举这个级别,其修养跟身份地位还算是成正比的。
并不会像一些低品官员那般会反抗,甚至是动刀动枪的。
就像他们从明玉楼带走沈丛明、楼广元,甚至是包括在马墉的府上带走马墉时一样。
当然,也有浑不吝敢跟北镇抚司,或者是锦衣卫、东厂动刀动枪的。
就比如他亲手前往昌平抓的昌平知州郑承义。
“在下可否与徐镇抚私下谈谈?”
书房的门口,陈善举望了望徐孝先身后的陈不胜,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道。
“好。”
徐孝先痛快说道,随即看了陈不胜一眼。
陈不胜点了点头,便自顾自走到不远处的房檐下站定。
而陈善举的长子则是有些担心,道:“爹……。”
“这里没你们的事,去陪你娘吧。带你娘去后宅先休息一会儿。”
两个儿子互望一眼,看着陈善举坚决的神情,最终无奈向前院去寻蔡氏。
此时此刻,陈善举也彻底平静了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谈的也总要谈一谈。
杭州毕竟距离京师数千里,北镇抚司想来也并非是真正的铁面无私才是。
是人显然就有各种欲望,而欲望便会是他的弱点。
徐孝先关上了书房的门,而后在旁边坐下。
一时之间,书房内显得颇为寂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我们便开诚布公如何?”
陈善举道。
徐孝先笑着点头:“好。”
陈善举深吸一口气,捋了下思绪道:“既然徐镇抚只带了一个属下过来,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可以有通融之处?”
徐孝先看着陈善举那双凝重的眼睛,摇了摇头,道:“贵府大门外有北镇抚司小旗校尉三十人,左右两侧还有后门,也各有十人。
所以我不是只带了一个人而来,是顾及陈大人的面子。
至于通融……。”
徐孝先依旧摇头,笑着道:“若只是单纯的贪墨渎职,或许还有的商量。
但陈大人想必也知道,贪墨渎职远远不是您的底线,勾结倭寇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徐镇抚还年轻,难道真相信这世上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陈善举问道。
“正是因为我年轻,所以才相信在这世上钱不是万能的。或许只有到了陈大人这般的高位,才会觉得钱是万能的吧。”
陈善举看着坦然自若的徐孝先,不由长叹一口气。
“五十万两呢?今夜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徐镇抚装船,运送到徐镇抚指定的任何地方,即便是京城都没问题。”
“马墉马大人已经被羁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了。五十万两银子,太多了。”
徐孝先不由想起嘉靖赐自己的千两金,当天晚上他跟程兰可是愁了半宿。
这钱怎么存放,往后怎么花,对他们两个物质欲望都不是很高的人而言,就像是难题一般,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办法想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甚至是想要挥霍,徐孝先跟程兰四目相对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买什么,该怎么挥霍。
“不怕陈大人笑话,若是在下真有了那么多银子,恐怕到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所以钱是行不通的。”
徐孝先笑了笑,随后道:“美色也行不通的,因为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了……。”
陈善举看着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豁达与通透的徐孝先,不由笑道:“如此说来,徐镇抚如此年纪,难道就已经参透了这漫长的人生路?
没有对于金钱的欲望,也没有对美色的追求?
如此年纪,难道来到这世上走一遭,徐镇抚不会觉得白来一遭么?
可知道,人活一世,就该去就经历该经历的,追求该追求的,若是没有欲望,与草木何异?
或者说……徐镇抚只对权利有兴趣?”
徐孝先再次摇头,道:“人活一世,追求的无非就是名望、金钱、美色、权利。
名望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有人很热衷,有人也弃之如敝履。
权利同样如此,往往在追求的过程中,最是容易迷失自我,最终踏上一条不归路。
要么因追求权利而变成了他人门下的走狗、鹰犬。
要么为人人敬仰膜拜之名望,而活成了众人希望的样子,如同行尸走肉、牵线木偶。
你还是你吗?
所以何为本质?”
徐孝先随即又笑了笑,连他都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能跟陈善举,如此自然的说起这些来。
“至于美色……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美人迟暮英雄老,最是人生两不堪,这何尝不是在体味人生之道?
至于金钱,我倒是想请教陈大人,府里如今现银怕是就有近百万两了吧?
若是再加上金银玉器、珍珠玛瑙、古玩字画。
我很想知道,陈大人是哪里来的自信,会认为这么大一笔财富,就能顺顺利利、安安稳稳的福泽至自己的子孙后代呢?”
陈善举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同时点了点头,而后望着徐孝先,道:“徐镇抚可知,在这世上,尤其是在官场混迹,身不由己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请教大人高见。”
徐孝先的语气丝毫没有讽刺之意味。
陈善举像是也很满意徐孝先的态度,端起刚刚与叶镗在此说话时的茶水喝了一口。
“徐镇抚可曾读过屈原的《渔父》?”
“忘得差不多了。”
徐孝先诚实道。
陈善举信手拈来:“渔父问屈原何故至于斯?
屈原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而渔夫则回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依然坚守内心大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最终笑了笑,长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镇抚如何见解?
想成为屈原?还是渔父?”
陈善举笑问着,而后不等徐孝先回答,便说道:“寒窗苦读十数年,宋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何尝不是每一个士子之政治初衷?
同样,也是我陈善举中举人时,刻进骨头里的箴言。
可不管是寒窗苦读还是后来做官,当你看多了见多了这世道不分是非善恶的本质后,又该如何坚守初衷?
学屈原沉底鱼腹?
那么又该如何挽救楚国呢?
岂不可笑?
沧浪水清,可以洗衣,沧浪水浊,可以洗足。
这便是官场,水清也浊。
一人出淤泥而不染,在官场只会如同异类遭受排挤、打压,最重要的是……你会距离你的初衷越来越远。
因而,只有在即清又浊的官场之上,笼络一批人为己所用,才能为江山社稷谋福祉。
才能接近你的初衷与目标。
我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浙江富饶不假,可对于朝廷的赋税也最多。
但这些钱,我陈善举即便是如今家藏白银百万,但也从来没有打过加征百姓赋税的主意。
这何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功绩?”
“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
徐孝先点着头,道:“陈大人以屈原为例,但却不知屈原清乃是气节。
渔父浊乃是能力。
屈原慷慨悲歌忧国、渔父和光同尘生活。
两者不可混谈。
当然,在下也从不认为为官之道便该出淤泥而不染,众人皆醉我独醒。
可陈大人读书人的气节呢?
贪墨渎职,历朝历代从来都是打压政敌的常规手段。陈大人想必也知道,仇鸾一案为何引得皇上震怒吧?
可以贪墨、可以渎职,但勾连外敌再谈和光同尘,岂不就是如同倭寇一般蛮不讲理了?”
看着有些惊讶的陈善举,徐孝先不由也微微叹口气,道:“也或许只有死过一次,甚至是死过两次的人,才能通达人生、官场之区别。
贪墨乃最佳笼络人心之利器,渎职乃最佳“安抚”民生之法则。
所以抛开气节、血性、民族大义谈利国利民,无异于自欺欺人。
不可取。”
陈善举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徐镇抚可知我被羁押至京城后,会如何论处?”
“我会给皇上上疏……流放、充军,入浣衣局。”
陈善举不由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有些凌厉:“徐镇抚是打算一个也不放过,要赶尽杀绝不成?”
“之前一直以为陈大人只有两个幕僚,杜于淳、林正。
但不成想,李光这个商贾,竟然是陈大人的账房幕僚,加上许栋交给我的账簿,以及鄢懋卿等人的证词。
陈大人,除非回京后我这掌印镇抚也不想干了,否则……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