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要说。”
得了少爷的消息,向日欢喜又忐忑回家,吃过饭把哥拉到娘卧房里一块儿坐下。
二人瞧他郑重模样,便知是大事,哪个也不开口。
向日自个儿倒是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哥催了一句“你快说啊”。
他这才顺理成章开口,言语却时而结结巴巴:“那……那个,有一个姑娘对我有意,我,我也喜欢那个姑娘,他们家问我愿不愿意得了功名之后,娶那姑娘为妻,我今日便是想问娘和哥的意思。”
娘点点头,风轻云淡道:“娘没有意见,你欢喜,你要娶谁就娶谁,就是希望姑娘家别嫌娘是个不能走的就成。”
哥也笑了笑:“是啊,二弟欢喜哪个姑娘都成,就是咱家穷了点,哥帮不上你多少,但哥会尽量给你办好点。”
向日忽而想起几年前,偶然一次瞧见哥躲在一处难耐,一亩三分地气血上涌。
也是那时,他才察觉,哥早已不只是曾经那个和他一块儿笑着玩的兄长,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会想些敦伦之事,倒也无可厚非。
周围人到哥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他也该有个嫂嫂。
那日之后,他在家中与哥的闲谈里,没来由催了一句:“哥,要不你先娶个姑娘吧,我也想要有个嫂嫂。”
哥摇摇头:“哥不急哥不急,你先好好念书,要是有欢喜的姑娘了,就跟哥说。”
他反问一句:“哥,你不娶我哪能娶啊?”
“你这说的什么话?”歌啧了一声:“你先娶哥再娶!”
他没答话,哥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他与哥相识十几载,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
哥不过是想多攒些钱,希望在他开口要时能拿得出来。
想攒些钱,待他有欢喜的姑娘时能将人娶回家来,不会因家中太过寒酸与欢喜的姑娘擦肩而过,留下余生遗憾。
“那姑娘,是苏家姑娘。”
“啊?”
娘与哥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
哥不可置信问:“你说是谁?”
“苏家姑娘……”他低着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芳心暗许的小姑娘,声音饥不可闻。
“这……这……”
原本沉默寡言的哥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后才开口道:“苏家,苏家姑娘……”
如今家中虽不富裕,穷归穷,可若要娶个姑娘回来,也勉强娶得起,但是苏家姑娘与他们家,的确格格不入。
哥仿佛忘了他刚刚言语,遂又问道:“这是真的?”
“嗯。”
“哦……”哥想了想道:“这就是你欢喜的那个姑娘?”
他点点头,娘好奇问道:“呀……早就有欢喜的姑娘了,咋以前不说呢?”
“娘,二娣先前不说,是觉得说了也无用,反而会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哥解释道:“我先前就猜他有欢喜的姑娘,之前他有的时候坐在凳子上发呆,我一直都问不出来为何,如今看样子,就是那苏家姑娘。”
“哦。”娘笑了笑。
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好样的,哥为你骄傲!”
世人多不易,婚姻要么两情相悦,风雨同舟,要么锦上添花,携手并肩。
总归不可能像那些忽悠人的话本子一样,大户人家的姑娘瞧见个一没钱二没才的穷书生,便能爱的死去活来。
更不可能为个男人便如鬼上身一般,抛弃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母,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高门大院,心甘情愿入那四面漏风,满地耗子蟑螂的破烂屋子。
早起赛公鸡,劳累比牛驴,为男人孕育儿女,在那漏风漏雨的破烂屋下,依偎在男人怀中,满心欢喜道一句:“为你抛弃一切,与你在一处,我甘之如饴,胜却人间无数,你是我的余生。”
二弟长得还行,可做不到让姑娘家鬼使神差,能被瞧上眼,应是有过人之处,思来想去,唯有那日日挑灯夜读了。
……
向日的刻苦用功没有被辜负,那年他与少爷一同科考,会试夺得贡生的好名次,在家乡可算是鼎鼎响亮的人物。
那日苏宅摆宴,不知多少人登门庆贺,他以苏家二姑娘未婚夫的身份一起招待宾客。
众人欢饮,酒过三巡之际,少爷却脸色难看。
“怎么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少爷便直直往后倒去。
“连成!”
众宾客哗然,他呼唤少爷的字,可那个刻苦用功的人,却再也没有睁开眼来。
苏母惊得站立不稳,得亏是二姑娘在旁边扶着。
宾客草草散去,匆匆请来的大夫把了脉,仵作验过尸,得出来的结果,是心悸。
活生生的人,用功刻苦了这么些年,仕途还没开始,就这么倒在了自己的酒宴上?
荒唐!
这真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儿,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可事情就是这么荒唐,一脉单传的苏家连个后都没有留下,只剩一片凄凄冷冷。
突来横祸让整个苏家摇摇欲坠,更让母女二人烦忧。
苏家祖父传到如今,皆是一脉单传,可苏家祖父的几个兄弟,子嗣却也不少。
大二伯,四五叔叔,六姑七姨,个个虎视眈眈,只恨不能将整个苏家吞之入腹。
若非有丧期顶着,估计家里连凳子都被搬了去。
可丧期一过,鸡飞狗跳。
苏宅日日有人登门,皆问二姑娘何时嫁人,嫁那穷人家的小子想来是没什么前途,我这里正好有个不错的郎君,要不咱们把婚事改改如何?
有的更是慈眉善目道:“你如今丧子,得要个儿子才能有以后,咱们谁跟谁呀,我虽不忍,但也要帮上一把,不如我家老三改日过继到你名下,你也好有个依靠不是?”
苏母哪能不知他们的心思,开始闭门谢客,却是每回出门都会缝上三五熟人,被左挽右牵去喝茶,听些许谏言。
家中财,若男子死,出嫁女子没有资格去继承。
想要不被吃干抹净,那便只能过继其他亲戚的孩儿。
你争我夺,谁都想做苏二姑娘的兄长,苏母的继子。
瞧着母亲被如此欺负,苏二姑娘哪肯:“不必诸位长辈操心。桃儿不愿离开娘。”
此言如激千层浪,七大姑八大姨争先开口:
“孩子,别说气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是啊,知道你不舍你娘亲,可你不嫁人,如何是好?难道要你娘养你一辈子?”
“你都快十八了,已经是老姑娘了,要是再不嫁人生子,就没有男子要你了。”
“你要是现在不嫁人,等你老了以后你会后悔的!”
“桃儿只会守在娘身边,哪也不去,若要成婚,那也是招人入赘,绝不嫁!”
众人沉默,家中有财,男子死,女子不可继承,但若女子留在家中招婿,便是官府的人来了,也难说半个不字。
可凡是有志向的男子,哪里会去当什么赘婿?
当了赘婿的男子今生入不得官场,在外面走一圈都比别的别人矮一头,更不提赤裸裸的甩脸色,还有背后耻笑。
有血性的男人做不来上门女婿,家里人若是知晓了更能活活把男子的腿打断,只因着倒插门是要让家里抬不起头,让亲戚没有脸面,甚至往后自己儿女也要跟着被人看轻。
〞桃儿莫要胡闹,女子本该嫁人为妻的。”
谁也没把苏二姑娘的话当回事,只觉是一时气语。
“你若是不嫁人为妻,也就没有夫君可以依靠,若是没有夫君,这日子可怎么过?”
“是啊,你得赶快嫁人生子,孩子才是最好的依靠,若不然老了一个人孤苦啊。”
“与其找个没用的男人回来,倒不如嫁个有用的郎君,孩子,姑娘就该嫁人生子!”
如此好言相劝,吃了秤砣的苏二姑娘却是置若罔闻。
一时间,大街小巷都传遍苏二姑娘要招人入赘的消息。
已是进士的向阳进退两难,他若继续婚约,便是断了仕途,更会被日日瞧着他们家越过越好的邻里耻笑,指不定还要被居心叵测之人骂一句“狼子野心吃绝户”。
若是不应婚约,又得被人骂一句“最毒负人心”,骂一句“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二弟你要如何做?”
哥得知此事后,认真问他,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哥便能豁出老脸。
“我不知道……”
他坐在哥的旁边,仰望茫茫白云,闭上眼。
小姑娘的确乱过他的心,可年年月月的挑灯夜读,多少次写字写到累晕过去仍不敢睡着,匆忙睁眼后苦苦坚持,比那笑颜更加刻骨铭心。
那日,小姑娘相邀,他姗姗来迟,静静瞧着湖面,眼中却无焦点,唯有虚无一片。
“明阳,如果我愿意与你成婚,你会愿意吗?”
男子只顾着看湖上风景,浑然不觉身旁亭亭玉立的姑娘声音坦然,眼中却有希冀。
“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小姑娘没听见他开口,散去眼底希冀,说了声:“向郎君,保重……”
“二姑娘,我……”
他喉间哽着难受,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我真的明白,没有勉强。”
小姑娘接话道:“当初允下此事,也是因为想着你与我哥往后能多有助力,只是天不遂人愿……”
“如今我家里群狼环伺,我娘一个人,我不可能丢下她,更不可能让旁的人占了我家的东西。”
“可你寒窗苦读多年,我也知你心中抱负,今日来,是向你道一声,对不住……”
小姑娘一字一句如千斤重锤轰在他胸口,只让他觉自己无颜于世:“二姑娘……”
“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舍弃寒窗多年后的成果。”
他不敢侧头看,小姑娘绞着帕子,低着头,瞧不清面色:“真心祝愿,向郎君日后觅得好良缘,各自安好。”
小姑娘离开,他却不敢侧过头去看她窈窕背影。
那日风和日暖,他忽而想起昔年偶然瞧见的小姑娘静静不语,只观足下一片的模样。
……
后来,他再没去过苏宅,小姑娘的消息也充耳不闻。
有人瞧不过眼,告他毁约,意图让礼部瞧他一眼,苏宅里却出来了一张解约书。
那年,他当了一县主簿。
又一年,他升任一县县丞,头顶乌纱,官服加身。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洞房花烛夜,他娶了一户秀才家的姑娘为妻。
那是个很好的女子,不嫌他家寒苦,不嫌娘行不便,事事周到,还将哥的婚事放在了心上,与许多长辈打成一片,一手给他带了个嫂嫂回来。
有次,他叹家妻劳苦,她却摇着头笑说:“就算当官了,也不能立刻就发呀,你好好办差就成,咱们一块儿,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若真立刻就发了,那我才要怕呢。”
“好好好,瞧着你们这样,娘就开心了,你们快些啊,给娘生个孩子抱抱。”
他含笑看着娘,旁边的女子再没了刚刚的坦然自若,只羞怯怯低着头,唇却微扬。
“行了,忙去吧,香儿,明日再去给娘买些线回来。”
“嗯。”
二人各自回屋去,他将女子抵在门上,谨遵母命。
次日,娘却再没睁开过眼,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走了。
他披麻戴孝,依照礼制,需回乡丁忧三年。
“夫君……”
可次年,三国大军进犯,大伙儿都只能浩浩南迁。
河岸人涌如潮,他们挤上船去,哥嫂却没跟上。
他夫妻二人按着之前与哥嫂的计划,在平安县住下。
他与朝廷取得联系,朝廷却派他当了个小副都统。
他道自己手指握笔,难当武官,上头却说:“君子六艺,应有涉猎,无防无防。”
他是不知如何无妨,他一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即便学过射,御,可却难算擅长。
可他的意愿哪里有人顾及,要官只有个小副都统的职位,再高便不可能给了。
因着生计,亦或那腔热血渐渐凉去,他并无意义。
他念过书,可军营的基层哪里需要那么多读书人?
他以为混不进,会被大家伙嫌弃是个握笔杆子的,可大伙儿听说他是个念过书的,对他是越发尊敬,一个小小的副都统,混得跟小都统似的。
他那时就想着,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尽管这并非是他向往,可什么都会成为习惯,只要岁月足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