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东暖阁内,春日的暖阳透过细密的窗棂,洒下一片融融的金辉,空气里浮动着新熏百合香恬淡的气息。
虞惠章并未小憩,只松松绾着家常发髻,斜倚在临窗那张贵重的紫檀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旁。
几上摊开一卷《西域风物志》,绘着奇特的胡杨与驼队,她看得颇有兴味,指尖偶尔拂过书页上描绘的异域城池图样。
这卷书是润儿从文渊阁的书库里找来的,虞惠章原只当是随意的消遣,却不想,那描绘驼铃商队穿越漫漫黄沙的插图,竟勾起了她心底一丝遥远的共鸣。
马嘶阴山麓,皮货通漠南……二哥此刻,想必就在家乡边市那嘈杂的人群中吧?操着他那口流利的匈奴语、龟兹语,在胡商昱贾间斡旋调解,为一个小小的九品译曹史之职兢兢业业。
想到这里,虞惠章唇边泛起一丝带着怀念的笑意。
虞家的根,终究是深深扎在那片广袤而粗粝的土地上。尚书令府上的曲子濯,怕是永远也理解不了这种与风沙、驼队、商贾息息相关的底气。
曲家离了漠北的根,弃了夷洲发芽的枝,只身入京,看似位高,实则如浮萍,全赖皇恩维系。
那曲子濯……心思全写在脸上,手段却不够圆融,上次因言语不逊讽刺派中姐妹趋炎附势,被自己依宫规罚跪小惩,竟记恨至今,连椒房殿的请安也敢托词不去。真是……不知所谓。
她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窗外。 一树繁花似锦的海棠正在暖风里恣意舒展,花瓣飘然落下,落在窗沿、地面、屋脊,如铺雪般,煞是好看。
“娘娘。”
卓歌轻声唤道,捧着个极精致的细瓷小花瓶,上头绘着水红花枝,添了几朵新开的白玉兰,清雅的香气若有似无。
“八殿下下学了。”
虞惠章抬起头,眼底的笑意骤然变得温柔而绵长。
“润儿回来了?让他进来吧。”
行墡规规矩矩地走进来,月白锦袍上的暗纹云浪在光线下流动,衬得他愈发清透。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秀挺的鼻尖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净的墨迹。
“儿臣给母妃请安。”
“快起来,今日过得可好?”
虞惠章放下书,伸手将润儿拉到身边绣墩坐下,自然而然地用帕子替他揩了揩鼻尖。
“回母妃,今日讲《论语·里仁》,先生释义甚详。只是……”
行墡声音低了些,带点犹豫。
“习字时,临摹卫夫人的帖,总觉笔画力道不足,形似而神不似。”
虞惠章听着他的困惑,眉心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习字如修身,非一日之功。卫夫人风骨清峻,你年纪尚小,笔力未足是常理。多练便是,莫要心急钻了牛角尖。可问过先生了?”
“问过了,先生也如此说,让儿臣多揣摩笔意。”
行墡点点头,眉宇间那点小小的郁结似乎散了些。
虞惠章欣慰地笑了,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说。
“你呀,就是太认真了些。字帖临得多了,自然会有所得。不要心急,慢慢来,今日可还有其他事?”
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儿子衣袖上那点更深的墨痕。
行墡顺着母亲的目光也看到了,小脸微微一红,低声道。
“下学时,石伴读……不小心撞翻了砚台。”
他顿了顿,没再多说石天春当时如何粗声大气地抱怨宫人收拾得慢,只道。
“幸而墨迹未污及他人。”
虞惠章眸色沉静,只“嗯”了一声,并未就石天春的跋扈多言。侍御史之子,她心中有数。让润儿与之保持距离是上策,过多关注反易生事端。
她转而笑道。
“无妨,一件衣裳罢了。下了学,可想去看看璐儿?她刚醒,正精神着呢。”
提到妹妹,行墡温润的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是,母妃。儿臣正想去陪妹妹玩会儿。”
正说着,里间传来软糯的童音和乳母温柔的哄劝声。
不一会儿,乳母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出来了,玉璐刚睡醒,揉着惺忪的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看到哥哥和母妃,立刻绽开甜甜的笑容,伸出小胖手。
“哥哥!母妃抱抱!”
虞惠章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春水,赶紧接过来。
玉璐窝在母亲怀里,咯咯笑着,小脑袋靠在母亲肩上,伸出一只手去够行墡。
虞惠章低头亲了亲女儿柔嫩的脸颊,又看向儿子。
“润儿去陪妹妹玩会儿吧,也歇歇眼睛。”
行墡温润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温柔,应了声“是”,便从旁边拿过一个小巧的玉如意,正是玉璐抓周时抓到的那柄,轻轻在妹妹眼前晃着逗她。
玉璐的笑声清脆悦耳,小手紧紧抓着哥哥手中的玉如意,咿咿呀呀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婴语。
虞惠章含笑看着这一双儿女,岁月静好,莫过于此。心底深处那因多次痛失骨血而留下的隐痛,似乎也被这融融春光和儿女承欢的暖意熨帖了些许。
只需守好眼前,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怨怼与疏离,且由它去罢。
她端起卓歌适时奉上的温润花茶,浅浅啜饮一口,目光温煦地追随着嬉戏的儿女,心中一片澄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