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风,裹着御苑里渐次凋零的花香,从霜华阁半开的支摘窗钻进来,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
祁若夏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身蜜荷色浅金暗纹云纱宫装,衣袂处疏朗的蓝花刺绣若隐若现。乌黑柔顺的长发并未挽髻,只松松拢在肩后,衬得她本就白皙的侧脸愈发清冷。
殿内静谧无声,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本朝贺功所着的《岁时广记》,那是前几年裴韫欢得来转赠她的,贺功文笔清丽,虽是讲节气物候,却并不枯燥。
“主子。”
芬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贯的恭谨。
“时辰快到了,听风楼那边……”
祁若夏眼睫未抬,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听戏,于她而言,不过又一项耗费心神的冗杂差事。若非瑶姐姐特意遣人来提点,说今日芝贵妃做东,不去恐落人口实,她宁愿守着这方寸霜华阁的清净。
芬儿早已备好一切,最后为她披上一条素白云纹披帛,低声问。
“主子,可要带些银钱打点?”
祁若夏在镜前理了理鬓发,确保每根发丝都恰到好处地安置在合适的位置。
“取五两的银票两张,碎银几块便是。”
她深知自己位分不高,霜华阁也无甚炙手可热的恩宠,打点不过是聊尽人事,免得太过寒酸惹人侧目。
芬儿依言备好,将小巧的荷包收进袖中。
步出霜华阁,暮春午后的阳光已有些灼人,祁若夏下意识地用披帛虚虚挡了挡脸。
通往听风楼的路不算近,沿途花树开得热闹,粉白嫣红,蜂蝶喧闹,这些生机勃勃的景象落在她眼中,却只觉聒噪。
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掠过那些浓烈的色彩,心中想的却是秋日里清冷的月色、萧疏的梧桐,那才是合她心意的景致。眼前的繁盛,不过是浮华的表象,终将凋零。
听风楼内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喧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祁若夏悄然从侧边小门步入,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前排正中,一身茜色流金锦缎交领衫裙的虞惠章正含笑与身旁的几位高位嫔妃低语,姿态雍容,眉目舒展,显然是今日的中心。
祁若夏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径直走向后排,选了一个靠近冰凉石柱的角落位置坐下。这里光线不甚分明,阴影恰到好处地将她笼罩,远离了前场的热络与光亮。
戏台之上,水袖轻扬,吴侬软语咿咿呀呀地唱着。今日演的是一出江南才子佳人的折子戏,缠绵悱恻,唱腔婉转。布景亦是精心设计的江南水乡模样,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透着虞惠章偏爱的精致风雅。
祁若夏端坐着,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面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平静,目光看似落在戏台,实则有些空茫,心思早已飘远。
芬儿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敏锐地留意着场中的动静,尤其是前排主位的动向。
当一出戏告一段落,伶人们躬身谢幕时,周围响起应景的掌声和低声赞叹。
她立刻会意,极其自然地向前半步,将袖中备好的那个装着碎银的荷包递到祁若夏手边,动作轻巧得几乎无人察觉。
祁若夏眼皮微抬,指尖捻起荷包,依旧维持着那份疏离的姿态,手臂舒展,手腕轻巧地一扬,那荷包便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侍立在台侧、捧着托盘收赏的小内监怀中。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世家女子近乎本能的矜持与距离感,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既定的仪式,与那戏文里的情意绵绵毫无关联。
内监利落地收下赏钱,小声对祁若夏道谢。
“多谢良媛主子。”
祁若夏微微颔首,表示应允。
芬儿见一切妥当,垂眸恭谨地退回原地。
戏文正唱到才子佳人月下盟誓,情意绵绵。席间有命妇以帕拭泪,低叹情深。
祁若夏只觉身后冰凉的石柱传来一丝慰藉,稍稍驱散了周身无形的燥意。
她对这等浓烈直白的情爱戏码素无兴致,父亲治家严谨,母亲温婉静好,家中少有丝竹喧闹。兄长……更是常年行踪如谜,铁血多于柔情。这戏里的痴缠,离她太远,也太过吵闹。
终于,当日头西沉,暮色四合,空气里渗入一丝晚凉。祁若夏几不可察地向侧后方的芬儿递去一个眼神。
无需言语,芬儿心领神会,悄然退后半步,做好了离席的准备。
台上又一折戏罢,伶人谢幕。
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殿内光线转换的间隙,祁若夏融入阴影,悄然起身。她动作轻缓,没有惊动前排谈笑风生的贵妃,也未引起过多侧目。蜜荷色的云纱宫装拂过冰凉的地砖,悄无声息。
步出听风楼,暮春的晚风带着御苑里凋零花瓣的气息扑面而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清爽,驱散了楼内积攒的浊气。
祁若夏下意识地用素白的披帛虚虚掩了掩口鼻,步履依旧是不急不缓,向着忘忧宫的方向行去。
不远处,暖黄的宫灯光晕与青灰的夜色融汇,模糊了视线所及的景致。她慢悠悠地走着,脑海中回想着方才在楼内看到的那些戏文,无论是才子佳人,还是王侯将相,都不过是虚妄的幻象罢了。
心中如此想着,脚下步子又慢了三分,她倒是希望这条路再长些,最好永远走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