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的风刚带起凉意,银杏巷的老银杏就开始飘落第一片叶子。陈爷爷把梯子架在树下,沈曼扶着梯脚仰头看:“慢些摘,别碰着新结的果子。”他正小心翼翼地够着枝头的银杏果,竹篮里已经装了小半篮,金黄的果子泛着温润的光。“当年总说要给你腌银杏果,”陈爷爷踩着梯子往下递篮子,“现在终于能兑现了。”
沈曼接住篮子时,指腹蹭到颗熟透的果子,黏糊糊的汁液沾在手上,带着清苦的香。“记得你说过要放冰糖,”她从厨房拿来玻璃罐,“我去年就备好了土冰糖,块头大的那种。”陈念蹲在旁边帮忙捡掉落的果子,忽然发现每颗果子上都有个小小的凹痕。“爷爷特意挑的,”她举着颗果子给沈曼看,“说这样腌的时候更容易入味,像把心事腌进骨子里。”
林深在整理母亲的旧物时,翻出本1993年的台历。每页的空白处都记着琐事,翻到秋分那页,写着“银杏果熟了,该腌了”,旁边画着个简单的玻璃罐。他忽然想起,每年秋天家里总有罐腌银杏果,母亲总说“吃了安神”,却从不说方子哪里来的。台历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是陈爷爷的字迹:“腌时加桂花,三年后开封最香。”
秋分那天,他们带着两罐腌好的银杏果去了养老院。当年渡口的撑船人住在这儿,老人的记性已经不太好,却一眼认出了沈曼的红裙子。“红裙子姑娘……”他指着罐子里的银杏果,“当年你总问,有没有人来打听腌果子的方子。”陈爷爷打开罐子,桂花的甜香漫出来时,老人忽然拍着大腿笑:“是这个味!当年那个青年,总在我这儿寄桂花,说要给银杏巷的姑娘。”
沈曼的眼眶湿了。1995年的秋天,她确实收到过包桂花,寄件人写着“老船家转”。她把桂花和银杏果一起腌了,却在搬家时忘了带走那罐果子。“原来我们早就共享过同一罐香,”她给老人舀了勺腌果子,“就像早就共享过同一片月光。”阳光透过养老院的玻璃窗,照在三位老人的脸上,皱纹里盛着的,都是圆满的光。
寒露前后的清晨,总带着层薄霜。陈爷爷在画室里给沈曼画像,她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红围巾搭在肩头,手里捧着本翻开的《银杏谣》歌谱。画到领口的银杏叶胸针时,陈爷爷忽然停了笔:“当年总画不好这枚胸针,现在才发现,要带着笑才能画得像。”沈曼低头看着胸针,金属的凉意里藏着细暖,像五十年前那个递过胸针的午后。
陈念在社区的“老照片展”上,发现张1997年的集体照。是银杏巷居民的中秋联欢会,后排的陈爷爷正往前排看,目光落在穿红毛衣的沈曼背影上——那年她回银杏巷探亲,临时参加了联欢会。照片的背面有行铅笔字:“第三排左数第五个,红毛衣。”她把照片打印了四份,给家里每个人都装了相框。“你们看,”她指着照片里交错的目光,“缘分早就把你们框在一起了。”
霜降那天,他们去了林深母亲的墓地。沈曼把那枚刻着“深”字的胸针,轻轻放在墓碑前:“姐,我们来看你了。”陈爷爷摆上母亲最爱吃的桂花糕,林深则把那本1993年的台历放在旁边。风吹过墓碑前的野菊,像母亲在轻轻应答。“她知道的,”沈曼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知道我们终于在一起了,知道她的深儿,有了完整的家。”
立冬前的最后一个晴天,社区举办“金婚纪念”活动。虽然陈爷爷和沈曼没有结婚证,居民们却执意要给他们补办仪式。陈念给沈曼梳了两条麻花辫,像她年轻时那样;林深则给陈爷爷系了条新领带,领带夹是银杏叶形状的。当主持人问“是否愿意相伴余生”时,两位老人的回答声不大,却清晰得像敲在银杏果上的响。
交换戒指时,陈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枚新做的银杏叶胸针,背面刻着“曼”和“念”两个字,交叠在一起。“当年只刻了一个字,”他把胸针别在沈曼的红围巾上,“现在补全了。”沈曼也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同款胸针,递给陈爷爷时,指尖的温度透过金属传过去,像句说了半世纪的“我愿意”。
活动结束后,他们在银杏树下摆了桌家宴。林深开了坛新酿的银杏酒,酒液倒进那对补好的搪瓷杯里,金缮的补痕在灯光下像条金线,把两只杯子连在一起。“敬过去,”陈爷爷举杯,“敬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敬现在,”沈曼碰了碰他的杯子,“敬眼前的团圆。”林深和陈念的杯子也凑过来,四只杯子在银杏树下相碰,响声里藏着岁月的回音。
夜里整理照片时,陈念在爷爷的相册里发现张新拍的合影。四位老人站在银杏桥的桥头,背景是满树金黄的银杏叶,陈爷爷和沈曼的红围巾在风里飘着,像两朵并蒂的花。照片背面是林深写的字:“秋光里的长街,落叶铺成毯。那些走散的人,总会在铺满银杏叶的路口,重新牵起手。”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簌簌落,像无数个被接住的秋天。沈曼靠在陈爷爷的肩头,看着相册里的合影,忽然说:“明年春天,我们去拍张全家福吧。”陈爷爷握着她的手,两枚胸针在灯下闪着光:“好啊,带着深儿的妈妈一起。”
月光爬上窗台时,那罐腌银杏果的香气,正从厨房漫出来,混着桂花香,像时光酿出的,最圆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