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香茶楼临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正是午后最热闹的辰光。楼内人声鼎沸,丝竹悠扬,夹杂着阵阵喝彩叫好声,几乎要将那雕花的木楼顶掀翻。
二楼最好的雅间“听涛阁”外,肃立着几名目光锐利、身形精悍的便装侍卫,他们看似随意,却隐隐将整个回廊的动静都收在眼底。雅间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夏紫月端坐在主位,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锦袍,通身并无多余饰物,只腰间束着一条明黄的绦带,彰显着无上的身份。她端起青玉茶盏,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在她对面,太后娘娘局促地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身上穿着一套寻常富户老太太的深褐色细布衣裙,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脸上还象征性地抹了点灰。然而,那通身养尊处优的气度,以及此刻强作镇定却掩不住心虚的眼神,实在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她身旁放着一个半旧的竹编花篮,里面稀疏地插着几支半蔫的迎春花,底下似乎还垫着什么东西,显得篮子有些沉甸甸的不自然。
“母后,”夏紫月放下茶盏,青玉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这朱雀大街的‘民情’,体察得如何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太后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些,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太后的威仪:“咳,皇帝政务繁忙,哀家……哀家也是忧心民间疾苦,这才微服出宫,看看市井百态,听听百姓心声。嗯……这茶楼的点心,确实不如宫里的精致。”她目光飘忽,不敢与夏紫月对视,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膝盖上粗糙的衣料。
夏紫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个花篮,慢悠悠地道:“哦?母后忧国忧民,实乃江山之福。只是……”她话音微顿,在太后骤然紧张起来的目光中,才缓缓续道,“这体察民情,还需带着会发光的‘心灯’照亮前路么?”
话音未落,侍立在夏紫月身后的云岫已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到太后身侧。在太后反应过来之前,云岫的手已迅捷地探入花篮,拨开那些蔫头耷脑的迎春花,精准地抓出了藏在篮底的东西——一块约莫巴掌大小、以薄木片精心镂刻、内嵌数颗打磨得晶莹剔透的小水晶石、背后还缀着精巧小铜镜的物件。此刻,那几颗小水晶石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折射出星星点点、绚丽夺目的光彩。
正是当下京城最时兴的玩意儿,专为追捧那位名动京华的歌者“金嗓”特制的应援灯牌!灯牌中央,还刻着一个龙飞凤舞、金光闪闪的“金”字。
太后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像被滚水烫过。精心维持的体面瞬间碎裂,她嘴唇哆嗦着,指着那灯牌,又急又臊:“这……这个……哀家……哀家……” 支吾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窘迫和被人当场拆穿谎言的难堪。
夏紫月看着太后那窘迫得几乎要钻进地缝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色。她正欲开口,雅间的门帘却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唰”地一下掀开了。
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先一后探了进来,正是本该在宫中由乳母照看的霜儿和泉儿!后面跟着一脸焦急又无奈的乳母张氏。
“母皇!”霜儿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夏紫月,立刻挣脱了乳母的手,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进来,手里还宝贝似的攥着那张印着“金嗓”指印的澄心堂纸。泉儿也紧随其后,小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重大任务的郑重。
“母皇母皇!”霜儿跑到夏紫月跟前,献宝似的举起那张纸,小手指着上面鲜红的指印,“看!金嗓哥哥按的!好看!和母皇的印一样红!”她天真无邪的话语,让太后本就火烧火燎的脸更是红得要滴血。
夏紫月俯身,将女儿抱起放在膝上,温和地问:“霜儿和泉儿怎么来了?”目光却已扫向乳母张氏。
张氏吓得立刻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回禀陛下,奴婢该死!是小殿下们……小殿下们说太后娘娘这里有好玩儿的,非要寻来……奴婢……奴婢拦不住啊!”
泉儿没有立刻回答母皇,他的小眉头微蹙着,似乎还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他走到夏紫月御座旁那张临时放置奏疏的小几边,踮起脚尖,小胖手努力地够向上面摊开的一份奏疏——那正是夏紫月离宫前正在批阅的、关于北疆屯田急需肥料的奏报。
“泉儿?”夏紫月有些疑惑。
只见泉儿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鼓囊囊的锦囊。那是夏紫月前些日子让尚宫局特意为他们缝制的,用来装些小零食。泉儿费力地解开锦囊束口的丝绳,小手伸进去,抓出了一把……黑乎乎、油亮亮、还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东西!
赫然是太医院新近研制成功、被夏紫月命名为“金贵肥”的沤肥样本!此物乃是将宫中各处收集的厨余、草木灰、落叶等物,混合了少量特制的腐熟菌剂,经层层堆叠发酵而成。夏紫月曾带孩子们去御花园小菜圃看过,并简单解释过这东西能让土地更“有劲”,能长出更好的菜,还玩笑说这是给小花小菜吃的“饭”。泉儿当时听得格外认真。
“母皇!”泉儿仰着小脸,神情无比认真,指着奏疏上那些密密麻麻、在他看来如同天书般的文字,“小花,饿!要吃饭饭!”说着,他那沾着黑亮肥料的小胖手,就毫不犹豫地、极其大方地抹在了那份关乎北疆军民生计的奏疏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乳母张氏魂飞魄散,差点晕过去。
夏紫月也是一怔。旁边的霜儿看到哥哥的“壮举”,立刻来了精神,也从夏紫月膝上溜下来,兴冲冲地掏出自己的小锦囊:“泉儿哥哥等等!霜儿也有饭饭!给小花吃!”她也抓出一小把“金贵肥”,学着哥哥的样子,踮着脚,认认真真地往奏疏的其他空白处涂抹开去。两个孩子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无比的艺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