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中学门口,返校的人流车流汇成一片喧嚣。
宿舍楼里一片兵荒马乱。
三楼的女生宿舍,程橙正吭哧吭哧地把被子往上铺扔,看到江见夏进来,如蒙大赦:“夏夏快来!帮我拽一下被角!这破被子跟我有仇!”
江见夏放下东西,笑着过去帮忙。
宿舍里另外两个女生也刚到,正忙着整理床铺和书桌,互相交换着老家带来的特产小吃,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闹和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江见夏一边帮程橙铺床,一边听着室友们叽叽喳喳说着寒假的趣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对面,隔着一条种满冬青的小路和一道低矮的围墙,就是男生宿舍楼。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在某个窗口忙碌着?
晚自习的铃声在六点半准时打响,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校园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假日松弛。
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如同一座座巨大的蜂巢,每一扇窗户都透出白炽灯冷硬的光。
走廊里回荡着课代表催促交作业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书本试卷碰撞的哗啦声。
江见夏抱着厚厚一摞刚发下来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二轮复习资料,和程橙一起匆匆穿过一楼略显昏暗的走廊,走向位于走廊东头的三班教室。
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大半人,班主任杨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地翻看着花名册,讲台旁边堆着几大摞新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埃、寒气、新纸张和隐隐压力的气味。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呢!赶紧坐好!” 杨老师抬眼看到她们,催促道。
两人赶紧溜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刚放下东西,程橙就苦着脸小声哀嚎:“我的天!这么多卷子!这厚度是要把我们埋了吗?” 她戳了戳那摞足有半尺高的新资料。
江见夏也感到一阵窒息,但没说话,只是动手把桌上寒假前堆在角落的书本归置整齐,腾出地方。
目光掠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一楼的高度,只能看到窗外光秃秃的灌木丛和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
讲台上,杨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新学期安排和残酷的倒计时。
冰冷的数据砸下来:距离高考,还有106天。
二楼,七班教室。
林予冬坐在靠后门的位置,长腿在课桌下有些憋屈地伸着。
新发的物理《专题突破》像块沉重的砖头砸在桌面上。
他随手翻开,扫了一眼目录:电磁感应综合、动力学临界问题、复杂电路分析……很好,全是他的知识盲区重点保护区。
他扯了下嘴角,有点自嘲。
讲台上,物理老师标志性的、带着点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已经开始回荡:“……所以说,这个动生电动势和感生电动势的区别,关键在于磁通量变化的原因!导体动不动?切割磁感线没?啊?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这是重点!必考!”
林予冬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下课铃声终于撕裂了晚自习第一节课的沉闷。
安静的校园瞬间注入嘈杂的活力。
江见夏刚合上做了一半的化学卷子,程橙就拉着她往外冲:“快!夏夏!厕所!憋死我了!”
一楼女厕门口不出意外地排起了小队。
江见夏和程橙排在后面等待。
走廊里人来人往,刚释放出来的学生们大声说笑着,交换着寒假见闻。
江见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攒动的人头,忽然,在楼梯拐角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林予冬正被他们班几个男生簇拥着从二楼下来,大概是去小卖部。
他侧着头听旁边的人说话,嘴角挂着点懒散的笑意,蓝白校服衬得肩线平直。
似乎是感应到视线,他脚步没停,目光却随意地扫了过来,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江见夏脸上。
视线相接,不过短短一瞬。
他眼底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点,几不可察地对她眨了下左眼,快得像错觉。
随即就被旁边的周嘉阳勾着脖子拖走了,消失在通往另一条走廊的人流里。
程橙正跟前面排队的女生聊天,完全没注意到这短暂的电光火石。
江见夏却觉得心脏像被那一眼烫了一下,咚咚咚跳得有点快。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边缘。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在九点半准时敲响,如同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
教学楼瞬间沸腾,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书本塞进书包的哗啦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浪般涌起,又随着人流迅速灌向宿舍楼的方向。
江见夏收拾好书包,和程橙随着人潮挤出三班教室。
一楼的空气似乎总比楼上更滞重些,混合着灰尘、鞋底的湿泥和拥挤人群散发的热气。
楼梯间门口灯光不算明亮,人影幢幢。
江见夏小心地抓着冰凉的金属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
一个身影似乎是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挡住了后面一点去路。
江见夏下意识地抬头。
林予冬单肩挎着书包,正侧身让旁边一个抱着大摞作业本的女生先过。
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一点眉眼。
就在江见夏视线触及他的瞬间,他仿佛不经意地抬了下眼。
看见程橙拉着她,像是愣了一下,然后勾起一点妥协的笑意。
目光在空中一碰,像夏夜倏忽擦亮的微弱火星,转瞬即逝。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经过他身侧时,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勾了一下她羽绒服宽大的袖口边缘。
那触碰轻得如同羽毛拂过,隔着厚厚的衣料,几乎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但江见夏的袖口却像是被那指尖的温度灼了一下,细微的电流顺着小臂瞬间窜上心尖。
她脚步未停,心跳却漏跳了一拍,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悄发热。
程橙毫无所觉地在她旁边抱怨着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太难,拉着她继续走。
江见夏没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
第二天物理课,前半节课做了一套小测,后半节课边批边讲,一个寒假不见,米老头催眠的功力更是见长,江见夏看着一颗巨大的安眠药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意识止不住发沉。
下一秒,眼皮垂下,脑子陷入混沌。
江见夏挣扎着掀开一道缝隙,脸颊下是家中餐桌熟悉的冰凉触感,窗外是2025年那片被林立高楼切割得棱角分明的灰白天际线。
十月的风,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凉意,从没关严的窗缝里溜进来,卷起窗帘一角。
又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驱散物理课残留的眩晕感,点开文档。
光标闪烁,文档展开的文字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字里行间失去了前几次那种近乎松弛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被刻意梳理过的条理性。
27岁的江见夏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粼粼:】
【你来了。这次没有闲聊的时间。请立刻去看书架第三层,左边数起第二本硬壳旧辞典里夹着的那张剪报。现在就去。重点看林予冬的死因部分。】
心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江见夏。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几步冲到靠墙的书架前。手指有些发颤地拂过一排排书脊,准确地停在第三层那本厚重的、蒙着薄尘的《现代汉语大词典》上。
她将它抽出来,书页干燥的气味扑面而来。书页在指尖快速翻动,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新闻剪报掉了出来,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弯腰拾起。南城晚报熟悉的报头。
展开。
目光像被无形的冰锥钉住,死死锁在那则豆腐块大小的社会新闻上。
油墨印出的标题冰冷刺骨:
《南城高三学生林予冬见义勇为不幸溺亡》
……
溺亡?!
江见夏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再定睛看去——
冰冷的油墨清晰地印着:
“……据悉,事发时间为2017年3月28日下午……林予冬同学途经南城西郊碧波潭时,发现一名落水儿童,在未及呼救旁人的情况下,毅然跳入冰冷潭水中施救……虽奋力将落水儿童推至浅水区,但林同学本人却因体力不支及水温过低,不幸沉入深水区……经全力搜救打捞上岸后,已无生命体征……”
三月底?碧波潭?见义勇为?溺亡?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
高考前三天,十字路口,那辆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消失了!被彻底覆盖、篡改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将她吞噬,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单衣。
手里那张轻飘飘的剪报,此刻却重如千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高考前三天变成了三月底!车祸变成了溺水!死亡像一只无形的手,不仅变换了方式,还提前了它冰冷的日期!
三月底……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无法思考时间线。
那个日期像一把悬在头顶、骤然逼近的利刃,离现在,已经近在咫尺!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书桌前,颤抖的手指疯狂滑动鼠标滚轮,文档下方,属于27岁的“粼粼”的文字,带着一种焦灼的、难以置信的语气,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你看到了吗?我上次醒来,这张剪报就掉在地上。
我拿起来,一眼就看出不对。
我记得清清楚楚,林予冬是在高考前三天,在去学校必经的那个十字路口,被一辆大货车撞倒的。
可这上面……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三月底?碧波潭?救溺水的小孩?这怎么可能?】
【我第一反应就是程橙!
我立刻打电话给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问她记不记得林予冬是怎么死的?
什么时候死的?
她在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非常困惑、甚至有点担忧的语气问我:‘夏夏,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林予冬……他不是高三下学期三月底,在西郊碧波潭救一个落水小孩……没上来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不信!
我对着电话吼,我说不对!明明是车祸!
高考前三天!
她在那头叹气,说‘夏夏,你冷静点,我让陈哲跟你说?’
然后她老公陈哲接了电话,声音很温和但也很肯定地说:‘小江,橙子没记错,是碧波潭,当时新闻还报道了,挺轰动的……’】
【我还是不死心,
我求程橙帮我联系周嘉阳,
只有他……他一定知道!
程橙拗不过我,很快把电话转给了周嘉阳。
电话接通,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问他:‘周嘉阳,你告诉我,林予冬……,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周嘉阳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沉重的沙哑。
他说:‘……这么多年了,你……唉。冬哥他,是为了救一个掉进碧波潭的小男孩,自己没力气上来了……就在三月底,快清明那会儿,天还冷得很,水刺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出事那天……我还跟他约了下午打球……他路过那边,就……’】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几乎听不清了。
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尖叫。】
【世界在我眼前崩塌了。
只有我,只有我的记忆是错的。
不,还有你,粼粼。】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开始想,为什么会这样?就像你之前发现死亡方式从‘高空坠物’变回‘车祸’一样,一定有原因。
蝴蝶效应。
一定是某个关键的改变,扇动了翅膀,引发了这场足以颠覆结局的风暴。】
【我排查了所有可能。
我们共享的记忆里,最大的变量是什么?是你,粼粼。
是你的穿越,是你主动走向了他,是你改变了你们的关系轨迹。
在我的十七岁,林予冬只是遥远背景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我们之间除了那次雨天公交,几乎没有像样的交集。
但在你的时空,你们在一起了。
……你们成了彼此生命里重要的存在。】
【这种改变,对于过去的事件而言,是巨大的,颠覆性的。
它产生的涟漪,或许强大到足以提前引爆那个注定的结局,甚至彻底改写它的形式。
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大石,激起的波浪会打乱原有的所有倒影。
我的猜测是:因为你们的关系太深,命运的齿轮被强行拨快了。】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如果他的死亡真的和我们有关呢?如果你们关系的深浅,是触发他死亡时间甚至方式的开关呢?】
【我知道这很残忍,粼粼。但我需要验证。
我求你,在这一次回到‘现在’,到下一次你‘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尝试和林予冬保持一点距离,减少独处的时间,就像……普通朋友那样。
观察,然后告诉我结果。】
【看看那份剪报,看看林予冬的命运,会不会因为我们的后退,而再次发生偏移。】
【我在这里等着,等着你的消息,等着验证……林予冬的死亡,是不是真的与我们有关。】
文档到此结束,光标在最后一个句号后面疯狂闪烁,像27岁那个灵魂焦灼的心跳。
江见夏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文档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然后融化开,带着刺骨的寒意流遍四肢百骸。
蝴蝶效应……亲密关系……死亡提前……三月底……碧波潭……
她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视线再次模糊,这次不是因为屏幕的光,而是汹涌而上的、滚烫的绝望泪水。
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那张铺着灰色织物的大床。
身体陷进去,被褥带着未来时空特有的、无法驱散的凉意包裹了她。
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惧。
闭上眼睛,黑暗却更加狰狞。
不再是疾驰的货车和刺耳的刹车,而是冰冷的、浑浊的湖水,翻滚的气泡,林予冬在水中挣扎下沉的身影,苍白的脸,失焦的瞳孔……翠屏湖的水草像无数鬼手缠绕着他,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被救的小孩模糊的脸,岸边人群模糊的惊呼……交替闪现。
“保持距离”……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大脑。
她要怎么面对他?怎么在他关切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后退?怎么解释突然的疏远?他会怎么想?会难过吗?会生气吗?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吗?
她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每一个假设的场景都让她心痛如绞。
黑夜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像一条通往地狱的河。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疯狂加速,直奔那个可怕的三月底。
她在冰冷的被褥里辗转反侧,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无比清醒,被恐惧和混乱反复撕扯。
每一次濒临睡着的边缘,那个溺水的画面就会清晰地扑来,将她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意识终于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彻底模糊,沉入一片没有梦魇、只有无尽黑暗的混沌里。
只是那黑暗深处,似乎也隐隐传来湖水冰冷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