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潮声
渭水的秋汛刚过,浑浊的河水卷着败叶向东奔流,在河湾处撞出细碎的白沫。北岸的老柳下聚着二十多个乡老,粗布短褐上还沾着晨露,手里的旱烟杆明明灭灭,把一团团青烟吐向灰蒙蒙的天。
新法推行满三个月那天,陈老汉蹲在最靠水的石头上,指节攥得烟杆发颤。他脚下那片井田,从记事起就划着笔直的阡陌,像棋盘般整整齐齐。可如今县吏带着丈量的木尺来过三回,田埂上的界碑被撬起来扔在路边,那些刻着“公”字的石头上已经生了青苔。
“私田能买卖,这不是要了咱的命?”陈老汉的声音突然抖起来,浑浊的老泪砸在烟杆上,“我家三代人侍弄那三亩上田,春天引水,秋天打谷,闭着眼都能摸准哪块地的土厚。富户家里有铜有铁,他们买走了好田,咱只能去啃河边的盐碱地——那地能种出粟米吗?”
他身边的王二柱往河里扔了块石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这后生刚当了半年里正,靛蓝色的头巾扎得紧紧的,露着黝黑的额头:“陈伯,您这话不对。”他从怀里掏出块麻布,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家去年分到的私田,按新法缴了税,还多收了三斛粟。您算算,三斛粟能换多少布?够给娃做两件棉袄了。要是能攒着钱再买几亩,往后……”
“往后?”陈老汉猛地站起来,腰杆却挺不直,像株被霜打了的谷子,“你当富户是善茬?上周李乡绅家的管家来村里,盯着西头那片水浇地直咂嘴。他家有五十个仆役,咱们就凭着两双手,能争得过?”
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出火星,张老栓咳嗽着插进话:“前儿见着邻村的赵老五,他把田卖给了城里的商队,换了两匹帛。本想再租几亩,可地主说租子要加三成。这不是刚出狼窝,又进虎口?”
王二柱把麻布往怀里塞了塞,指节捏得发白:“租子是高了,可地里的收成也多了。新法说缴税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我家今年的粟米囤子比去年高了半尺。再说县吏说了,只要肯下力气,谁都能买田——”
“买田?”陈老汉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当铜贝是天上掉的?去年你家男人去栎阳当徭役,挣的那点钱够买啥?富户一顿酒肉,就够咱买一亩地了!”
河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涨起来的河水。有人说前几天见着县尉带着兵丁,把不肯缴新法税的张大户家的仓房封了;也有人念叨着村里的铁匠,因为私自造了把新犁,被县吏奖了半匹布。烟袋锅里的火星在人群里跳来跳去,映着一张张又喜又愁的脸。
柳树林深处,卫鞅的玄色长袍沾了草叶的露水。他望着河对岸那些正在翻土的农人,他们不再顺着旧有的田埂耕作,而是把零散的地块连成一片,木犁划过新翻开的黑土,散着潮湿的腥气。
“相邦,”景监的声音压得极低,手里的马鞭在掌心敲着,“宫里来消息,太傅甘龙称病,已经五日没上朝了。还有公孙贾、杜挚……算下来,已有七家贵族称病。”
卫鞅没有回头,目光追着河面上的一片枯叶。那叶子在漩涡里打了几个转,终究还是被水流推着向东去。“称病?”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是在等,等这些乡老闹起来,等渭水边的怨声传到栎阳,好让君上收回成命。”
景监往人群那边瞥了眼,陈老汉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根针似的扎耳朵:“要不要让县吏来弹压一下?免得流言传得太凶。”
“不必。”卫鞅抬手拦住他,指尖在微凉的风里轻轻晃动,“让他们闹。乡老们怕丢了田,贵族们怕失了势,本就是一回事。他们在渭水边哭天抢地,总好过在朝堂上扯着周礼的条文嚼舌根。”
他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玄色的衣袍在风中展开。河面上波光粼粼,映着远处连绵的山影。那些山从夏到秋,颜色深了又浅,可终究挡不住向东的水流。
“你看这渭水,”卫鞅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千百年了,遇到礁石就绕,遇到峡谷就穿,可从来没回头过。那些称病的贵族,那些哭闹的乡老,就像河底的石头。水流过去了,石头还在原地——可谁还记得石头原来的模样?”
景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几个孩童背着柴捆从田埂上跑过,他们脚边的新田界上,有人插了些细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各家的姓氏。王二柱正蹲在地上,给陈老汉比划着什么,老人的哭声渐渐停了,只是烟袋锅还在手里抖。
“相邦的意思是……”
“让他们闹。”卫鞅转过身,玄色的衣摆扫过沾露的野草,“最好闹得再凶些,闹到栎阳去,闹到宫门前。君上在章台宫等着看呢,看是守着井田的旧规矩能让秦国富强,还是把土地交到肯下力气的人手里更实在。”
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停在柳树下。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笔直地冲向云层,像根细长的线。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提着陶罐,正往田里送饭,陶罐碰撞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清清脆脆的。
“七家贵族称病?”卫鞅轻笑一声,“告诉宫里,就说渭水边上的麦子快熟了,请他们好生‘养病’,等收了新麦,我自会带着新法的账册,去他们府上‘探病’。”
景监低头应了声,见卫鞅的目光又投向那些议论的乡老。王二柱不知说了些什么,陈老汉居然接过了后生递来的水囊,虽然眉头还皱着,却开始低头打量脚边的土地。几个年轻些的农人聚在里正身边,指着远处的荒坡比划着,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渭水依旧东流,把晨雾渐渐冲散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新翻的土地上,泛着湿润的光泽。卫鞅望着那片土地,忽然想起初到秦国时,君上在宗庙指着地图说的话:“只要能让秦国人吃饱穿暖,别说改井田,就是改了祖宗的祭礼,我也认。”
他转身往回走,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柳树林的阴影里。景监跟在后面,听见相邦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这奔流不息的河水:“要变,总要先疼一阵子。疼过了,才知道路往哪儿走。”
河岸边,陈老汉的烟袋锅重新点着了。王二柱从怀里掏出半块粟饼,递到老人手里。远处的田埂上,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在丈量土地,木尺拉得笔直,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线。那线朝着东方,朝着渭水奔流的方向,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